? 那些科进士看到自己的同年受此酷刑,大部分都低下了头,不忍地闭上了眼;也有一些人却圆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那令人愤慨的一幕,眼睛里流淌出来的不仅有眼泪,还有怒火
这个时候,大殿里蓦然响了一声苍老而又激愤的声音:“住手”
众人抬起头,只见国子监祭酒田仰怒视着黄锦和那帮提刑司的太监,义愤填膺地说:“杨继盛身为朝廷命官,纵然犯了不赦之罪,也有国朝律法治他,怎能如此肆意凌虐我要上疏参你”
黄锦看着一脸怒容的田仰,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田大人要参咱家什么?”
“未经请旨,毒打朝廷命官,这是僭越”
黄锦冷笑着说:“田大人,你若是受了气,你家奴才可会为你出头?朝廷养了一帮废物,让皇上受了那样的羞辱,如今也只好让我们这些奴才来替主子万岁爷出气了”
“你——”听黄锦如此辱骂大明朝的官员,田仰气得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但依他当世大儒的身份,自然不屑与这个阉寺对骂,便愤然摘下了头上的纱帽,狠狠地掼在了地上:“要打,你们连老夫也一并打死好了”
“还有我”科进士人群中也响起了一声愤怒的吼声
跪在地上的科进士中站起来了一个人,正是科榜眼殷士儋
他疾步上前,愤怒地推开了正在怔的提刑司掌刑太监,扶起了已被打的奄奄一息的杨继盛,大声说:“山东莱州受灾详情,是我说与杨椒山杨继盛字椒山的也无须你们问,我告诉你们,我家有亲戚在莱州,重金买通了封境的差役,这才得以逃出莱州,逃难到了我家莱州灾情是他告诉我的如今他人正在我家,朝廷可以派人去查若有半点虚言,恳请皇上诛我九族以谢天下”
原本依在他的身上的杨继盛突然惊醒过来,抬起缠着铁链的手,猛地一把推开了殷士儋:“不我并未听他说过什么我上呈《流民图》也并未与何人商量过要抓人,你们只抓我一人”
杨继盛将皇上气成那个样子,自度已有死无生,便不想连累了殷士儋殷士儋怎能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哽咽着说:“椒山兄,你——”突然,他撩起袍袖盖住脸,放声大哭起来:“椒山兄,你这又是何苦啊”
杨继盛流血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生灵涂炭,至于此极,继盛安敢缄口不言”
黄锦冷笑着说:“好啊果然又有同党跳了出来”
杨继盛虽是个刚刚登第,尚未授官任职的科进士,但在国子监里读了好几年的,对朝廷的规制十分熟悉,知道为人主者,最忌讳的就是臣子朋比结党,而有党和无党,在朝廷论罪截然不同听黄锦要给他和仗义执言的殷士儋扣上“同党”的大帽子,立刻辩驳道:“君子朋而不党,我杨继盛无党”
殷士儋身为榜眼,才华过人,立刻接口道:“君子之交,义气相投,倾盖如故,却非公公所说的同党”
“人有五伦,之便是君君臣臣出而为仕,食君之禄,却把君臣大义抛在一边,大谈什么朋友之道,你们这些人,把圣贤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黄锦冷笑一声:“咱家告诉你们,朝廷官员不论君父只论朋友便是朋党把这两个朋党给我拿下”
“还有我”科进士班队里又站起来了一个人,是江苏举子王世贞他大声说:“我与杨继盛是国子监的同窗,当年随家父宦游山东之时,又曾与济南才子殷士儋相识杨继盛向我打问可能找到山东举子征询莱州之事,我便引他见了殷士儋公公要论朋党,请连我也一并抓了”
黄锦掌着厂卫,自然知道王世贞是当朝二品大员、都察院右都御史王忬的儿子,便以为王世贞仰仗父亲权势,公然蔑视自己,便冷哼一声,说道:“别以为自己有什么靠山、什么后台就可以逍遥法外咱家不妨告诉你,入了逆案,谁也跑不了”
王世贞毫不畏惧地挺直了身子:“我是嘉靖二十六年皇上钦点的科进士,是天子门生若说靠山,皇上便是我的靠山;若说后台,皇上便是我的后台公公这话,非是论君臣大义的正论,恳请公公收回”
黄锦被王世贞这堂堂正论噎住了,随即明白,若要逞口舌之利、辩说之能,自己怎能是这些历经七场文战得以高中皇榜的年轻人的对手不由得恼羞成怒,喝道:“把他们给我都拿下”
“还有我”一位科进士站了起来:“我是山东东昌举子莱州灾情,我也略有耳闻,杨继盛所言,与事实大抵不差”
“还有我”
“还有我”
一个又一个的科进士站了起来,赤手空拳,却都挺起了胸膛,与那帮手拿棍棒、皮鞭和镣铐的提刑司掌刑太监们对峙于大殿之上
若是吕芳看到此情此景,他便会想起嘉靖三年七月那刻骨铭心的一幕:二百多位朝臣为了争礼仪,齐聚左顺门跪哭请愿,皇上先是派内侍传旨命各人散去,未果之后又派锦衣卫校尉抓了为的八个人,并将其余人等强行驱散,却仍有一百多位官员坚持不走皇上震怒,命锦衣卫记录姓名那些朝臣竟争先恐后地主动签名这且不说,还有人替自己本没有来的亲朋好友签上了名字是日,坚持不走的原本只有一百四十多人,最后竟签了一百九十个名字这些人都被全部抓入诏狱次日,一百四十多人同时受杖,当场杖死了十六人……
或许换做吕芳,正是因为他当年见识过那令他震惊、令他暗自慨叹,令他感到莫名的恐惧的那一幕,今日之事便不会闹成这个样子了……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未读过圣贤之的黔尚且如此,遑论这些刚刚走上政坛,胸中一腔热血只为致君尧舜、治民安乐的青年官员们
虽则迂阔,诚然不屈,这就是明朝官员的风骨
可惜的是,黄锦不是吕芳,他进宫时间较晚,未曾见过当年那一幕而且,这个老实人如今满脑子想的只是终日为国事操劳,一天只能睡两、三个时辰的主子万岁爷——这么好的皇上,这么好的主子,你们上哪里去找?你们竟还要跟主子闹,良心都让狗吃了当真气坏了主子,咱家定不与你们甘休
想到了主子那淳淳的笑容突然凝固,继而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还有那因极度愤怒而剧烈颤抖的身子,他同样愤怒地大喝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要造反吗?”
杨继盛披着满身的锁链,拖着似乎已经被打折了的一条腿,缓缓地向前走去一旁的殷士儋已止住悲声,赶紧上来扶着他,却又被他推开,自己艰难地一步一步走到了对峙双方的面前,先是冲着自己的同年们深深地作了一揖;接着,又转身过来,平静地对黄锦说:“公公错了我大明朝只有死谏的臣子,没有谋反的官员此事系我一人所为,与他人一概无关,我跟你们走”
经过了杨继盛这么一阻挠,黄锦也略微冷静了下来,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么多的科进士全部抓起来,便说:“把他给我抓起来,送往镇抚司诏狱”
“慢着”殷士儋冲了上来,和杨继盛站在了一起:“要抓杨继盛,连我也一并抓了”
“皇上不下旨,不许抓人”许多科进士都冲了上来,将杨继盛和殷士儋围在了中间
提刑司专管宫里内侍的刑罚事宜,那帮掌刑太监很少有机会直接面对外臣,见是这样,不由得都愣住了,回过头来看着黄锦,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胆怯之色
黄锦却又被激怒了,气急败坏地跺着脚:“镇抚司的那帮奴才怎么还不见来?快给我去催”
话音刚落,就听到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双双穿着钉靴的脚踩在方砖上,出如马蹄一般的响声,显然是在宫里当值的镇抚司校尉已闻讯赶来,被守在殿门外的直殿监内侍催促着,也不通报,径直就涌进了大殿
带队的锦衣卫五太保张明远单膝跪地,抱拳对黄锦说:“镇抚司千户张明远奉命带队到此,请公公训示”
“五爷来的正好,给我把这帮逆党乱臣统统抓起来”
张明远看见大殿是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势,也有些犹豫,但黄锦是司礼监席秉笔兼提督东厂大太监,正掌着镇抚司,他也不敢黄锦的命令,正要挥手出号令,身旁一位穿着六品文官服饰的人忙拦住了他:“张大人,依朝廷规制,镇抚司拿人需有诏命”
此人的话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给了张明远一个推脱的借口,他又冲着黄锦抱拳,说:“请公公出示皇上的诏命”
黄锦为之一愣,没头没脑地吼道:“我是席秉笔,镇抚司归我管,归我管”
“那么,可有皇上的口谕?”
如此大伤颜面,黄锦自然羞愤难当,但他再气急败坏,也还记得假传圣旨是杀头的罪,便不接张明远的话,却恶狠狠地瞪着那位打横炮的文官:“你是干什么的?”
“回公公,”那人不卑不亢地说:“属下是镇抚司经历沈涟”
“好,沈涟咱家记住你了”
说完之后,黄锦转头又对提刑司的人吼道:“外面的人都靠不住,该我们这些奴才为主子尽忠了,还不快动手”
就在大殿上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似乎一点小火星就会引起大爆炸的时候,一个黄门内侍匆匆跑了进来:“皇上有旨宣内阁辅严嵩、辅臣徐阶乾清宫见驾”
一直铁青着脸站在旁边,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的徐阶突然象是松了口气似的,再次开口了:“黄公公,皇上此时召见严阁老和我,想必会对杨继盛所犯之罪有个说法至于抓不抓他,由哪个衙门立案审理,是否等严阁老和我谨领圣训之后再做论处?”
黄锦气哼哼地盯着徐阶看了好一阵子,然后转头对那个提刑司的掌印太监吼道:“把这里给我看死了,没有主子万岁爷的旨,谁也不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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