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我欲扬明 > 第二十八章 拜别师相

?    一道上谕,立刻就将张居正打回原形,让初涉官场的他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以往路遇朝廷重臣们,他依礼躬身施礼,那些二三品的大员们总是口声“不敢”,健步如飞地奔到他的面前,扶起他之后还要嘘寒问暖的扯上半天闲话;如今见面,却都目不斜视、昂然而过及至回到翰林院,那些以君子自诩的清流词臣们,对他也都是冷冰冰地板着一张面孔;有甚者,竟象是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不用说是把他当成了庶吉士的败类、翰林院的耻辱只有两位侍讲学士、嘉靖二十年状元和探花赵鼎、齐汉生对他待之若旧,以自己当年受杖贬谪之例宽慰他,说些“擢黜之恩皆出于君上”之类的话,并嘱咐他在处理政事之余,仍要留心钻研经义学问,不可有一日偏废云云

    张居正并没有将人情世故放在心上,他尚未实授官职,就没有政务需要交接,拜别了诸位先生、同僚之后,他来到了徐阶的值房徐阶虽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但他既是内阁辅弼重臣,又是吏部左堂,事多任重,因此他在翰林院的值房十天倒有九天空置着但张居正打问过属吏,徐阶今日恰好在翰林院料理院事他自从蒙恩进翰林院为庶吉士,就一直受到徐阶的关照和提携,对徐阶持弟子之礼,徐阶又是本衙堂官,于情于理,他都不能不告而别

    或许是许久没有到衙理事了,案头上堆满了公文,还有厚厚一摞庶吉士的课业徐阶望着走进来的张居正,目光里没有任何内容,脸上也写满了公事

    尽管两人师徒名分已定,但官署见面,张居正还是照例行了跪拜大礼

    再抬起头来,徐阶的眼里依然只有一片虚空,倒是下意识地冒出了一句带吴语的乡音:“侬坐”

    张居正的眼睛立刻湿润了:每次到恩师私邸请教学问,恩师总是用这样的乡音招呼自己啊

    徐阶却还是一副面如止水的样子,问道:“吏部的官牒办好了?”

    “回大人,已办好了”

    “准备何时启程?”

    “回大人,属下准备明日拜别帝阙,就动身南下”

    “眼看元日将至,何不等过了春假再动身?”

    “回大人,昆山现任知县海瑞已得应天巡抚任大人举荐应试制科,交卸了差事赴京赶考如今昆山正堂缺任,由县丞署理衙事皇上的意思,命属下尽快接任,以免贻误政事”

    “运河封冻,无法搭官船南下你得受陆路颠沛之苦了”

    本衙上宪这么说话,倒也没有什么,但徐阶身为吏部左侍郎,管的便是全国官吏的升迁罢黜,又怎能不知道这些事,不过是些官场客套话而已一直奉徐阶为师的张居正却有些受不了了,硬邦邦地回答道:“身奉皇命,不敢言苦”

    徐阶象是浑然没有听出张居正话语之中的怨气,点点头说:“说的是为人臣者,就当感怀圣恩,忠心王事,清平治政,抚民一方”

    天地君亲师,人之五伦,天覆之,地载之,君亲师长恩养哺育呵护之,如今恩师竟也是这样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甚至还流露出一丝冷漠,张居正是心意难平,起身拱手道:“大人公务繁忙,日理万机,若无旁训,属下这就告退了”

    “哦,好”徐阶也跟着起身,拱手回礼:“你外放州县,本院该汇聚同僚置酒为你饯行才是,你却要仓促离京赴任,此意只好作罢此去万里,只得遥寄相思了”

    “属下不敢烦劳大人”

    “同僚一场,这是应有之谊,说不上劳烦不劳烦的”徐阶说:“古人送别,多以诗文相赠,本院原本也想附庸风雅,送你一诗聊表寸心,无奈近日俗事缠身,没有那样的雅兴,怕粗鄙之作贻笑大方,便找了一古人的诗送你”

    还是官场虚文俗礼,不愿直言谈事,拿什么诗文来搪塞自己张居正心中是涌出一股愤懑之情但是,徐阶毕竟是本衙堂官,有师徒名分,他不得不躬身应道:“请大人赐教”

    “古人的诗,我赐什么教给你找的是唐代大家高适的一诗,恰是他任县令之时所做,送给你倒也合适”徐阶离开大案之后的桌椅,一边缓步踱来,一边轻声吟道:“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最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念完了这诗,徐阶已踱到了张居正的面前,深深地看着他,说:“高适是个爱民的官,本院在福建延平任推官时,就很喜欢他的诗,故专门找来这一送你”

    张居正从他那平和的声调和沧桑的目光中立刻感受到了恩师的深意:高适这诗,起意在“厌官”,破题却在“爱民”二字,与皇上外放自己为县令的用意一般无二,都对自己寄予了深切厚望

    同时,恩师提起自己在福建延平任职一事,则是值得玩味和思考的:当年张熜张孚敬为内阁辅,柄国执政,不知什么缘故,竟然别出心裁地奏请皇上废除孔子“大成至圣先师”的封号全天下的文官,哪个不是读孔子的著作才得以鱼跃龙门服蟒腰玉的?张熜张孚敬这种和尚拆庙的缺德事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但大多数的朝臣惧怕他的权势敢怒却不敢言,惟有当时刚刚由庶吉士升编修,即俗称被“点为翰林”的徐阶愤然上,引经据典予以驳斥,为此得罪了张熜张孚敬,被贬到福建延平府任推官张熜张孚敬还以奸佞谗言鼓惑君父,使得皇上在宫中大柱之上命人刻下了八个大字:“徐阶小人,永不重用”恩师遭此巨厄,非但没有意志消沉,一蹶不振,反而慷慨赴任,平反冤狱,创乡社学,治政安民,政声卓著,不数年便累迁至江西按察副使这样的方面大员当张熜张孚敬下台、夏言柄国之后,被升调回京任国子监祭酒,昂重回政治中心既然那样的厄运,也没有击倒恩师,自己身负皇上重托,又何必做惺惺儿女之态……

    想到这里,张居正先前的委屈、愤懑一扫而光,退后一步跪了下来,叩头道:“师相教诲,学生铭刻在心”

    徐阶似乎也被他这样动情的一声“师相”触动了,伸出手去想要扶起张居正,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淡淡地说:“你我本无师徒名分,不必以此相称”

    张居正闻言大惊:这是何意?莫非恩师要将自己逐出门墙?

    迎着张居正惊诧的目光,徐阶说:“本院闻说你曾答应代严阁老恭撰贺诗,元日将至,你却要动身南下,为免失约,不若你今日就制韵一阙送至严府容留时间,严阁老也可推敲斧正”

    身处御前机枢密勿之地,张居正早就见多内阁辅臣之间的明争暗斗,也知道恩师与严嵩本就政见不和,自己贸然求告到严嵩门下关说人情,难免会被恩师乃至其他人视为改换门庭另攀高枝说起来全是自己虑事不周之过,恩师为了此事责怪自己也在情理之中他羞愧地低下了头,嗫嚅地叫了一声:“师相……”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徐阶淡淡地说:“严阁老是国朝诗文大家,能入他的法眼,也是你的造化不过,你且要用心去做,免得贻笑方家”

    这本是寻常的一句话,甚至还有一点揶揄之意,但张居正分明地听了出来,徐阶却将那个“心”字咬得很重他不明就里,不禁抬头起来,正看到徐阶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去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张居正顿时明白了过来,深深地一揖在地:“属下谨遵阁老教诲”

    回到寓所,张居正精心撰写了一贺诗,送到了严嵩府邸严府门房告之曰严嵩在内阁值宿,严世蕃也不在家张居正就留下了诗帖,转身而去

    其实,严世蕃当夜并未外出,只是不想再与这个已不是天子近臣的张居正虚与委蛇浪费时间而已

    过了两日,严嵩回府,得知此事甚为恼怒,吩咐严世蕃即刻修一封,向已经作别京师动身南下的张居正谢情并赔罪

    严世蕃不满地嘟囔着说:“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爹爹又何必如此自降身价?”

    “你懂什么”严嵩呵斥道:“此子既有大才,又能屈能伸,断非池中之物,且要容留他日再见之余地”

    见儿子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严嵩问道:“你可知道,他接任的昆山县原任知县是何人?”

    “不就是那个曾詈骂过爹爹,还打过儿子的监生海瑞吗?”严世蕃恶狠狠地说:“张茂那个老混蛋,明知此人与爹过不去,偏还要举荐他任知县当日儿子就跟爹说了,定要跟吏部打个招呼,驳了他爹怕伤了张茂的面子,装聋作哑,倒让满朝文武看了我父子二人的笑话还有任彦那个混帐东西,他是爹一手栽培起来的人,爹还举荐他做了应天巡抚,他竟敢吃里爬外,举荐那个海瑞应制科照儿子说来,他不仁,我不义,干脆找几个我们的御史上奏疏,狠狠地参他”

    “原来你并非一无所知”严嵩冷笑一声,说:“你道这些事是张茂那个老糊涂和任彦所愿为之?当日我试探张茂,他语焉不详,我便起了疑今日接到任彦的密信,说他如此行事皆是坐镇南京的吕芳吕公公授意所为,你可明白其中之意?”

    严世蕃惊诧地说:“吕芳那个阉寺竟敢这么干?”随即,他就明白了过来,结结巴巴地说:“莫……莫非是……”

    严嵩摆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然后长叹一声:“你说,这等情势之下,你爹还敢以辅自居,骄矜凌人吗?”

    严世蕃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垂头丧气地说:“这官,真是越地难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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