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都的各部衙门,大都集中在皇城的正门两侧,惟独刑部却设在太平门外的玄武湖畔众多树木环抱起来的一大片房舍,高高的围墙,墙头上布满了防止犯人越墙而逃的蒺藜,那便是关押犯罪官员和重要犯人的监狱,亦即人们所俗称的“天牢”,与锦衣卫诏狱一样,罪官犯人进了这里,十停命已去了九停,能从这里安然走出去的,寥寥无几
除了锦衣卫诏狱为了关押位高爵显却尚未定罪重要犯人,有单独的小院之外,大明朝所有的监狱,无论是刑部天牢,还是各省府州县大牢,只有规模大小的不同,规制却是一样——从顶端雕刻着狴犴图形的券门走进:高峻的狱墙之中,穿过那道常年紧紧关闭着的,只在门扇上开了一个小圆窗的铁皮大门,是一排排低矮的牢房,一间一间都是石面墙地、土砖凉炕,用粗大的木栅栏隔开,里面有黑又潮,还散着阵阵恶臭两排牢房之间是一条终年黑漆漆、阴森森的过道,每隔一段点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灯火只能照亮周围不到一尺见方的空间,显得异常的昏暗这条过道是进出牢房的唯一通道,因此在它的尽头,照例建有值房,狱卒平日就守在那里
不过,在一排排牢房之中,却有两间与众不同牢房里竟然各摆着一张黄花梨木的案,房梁上吊着灯,四角也立着灯,案上也摆着灯,照得整间牢房亮若白昼案上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纸笔墨砚显见得都是上品,其中一张案上摆着一张一头焦黑,显然是用雷击木制作的古琴,看那斑驳龟裂的漆纹,只怕有好几百年之久了;而另一间牢房的案上,则铺着雪白的宣纸,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人正在挥毫作画再往牢房靠墙的角落看去,照例还是一张低矮而破败的土炕,却不象其他牢房里那样铺着满是裂口和破洞的草席,而是铺着一床厚厚的被褥,被面和衬里用的还都是上等的松江府印花棉布若不是有那木栅栏、土炕大煞风景,看整个房间的布置,浑然不象是阴森死寂,令人闻之色变的刑部天牢,象是大户人家的房
那间摆着古琴的牢房里,一个年轻的犯人扶着牢房向着过道处的木栅栏,一边向过道尽头望去,一边烦躁地说:“哎,都过午了,怎么还不见送饭来?”
“兴许是有事绊住了腿,晚来一时半刻而已”隔间正在挥毫作画的那个犯人放下了手中的画笔,笑着说:“圣人有云,‘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崇君兄精通琴艺,何不弹上一曲韶乐,聊解腹中之饥?”
被称为“崇君兄”的那位犯人没好气地说:“舜帝所制之韶乐失传已上千年,我从哪里学得,能弹给你齐大探花听?”
原来,这两个人便是嘉靖二十年的状元赵鼎、探花齐汉生两人因上疏反对政激怒皇上,被廷杖之后削籍还乡江南叛乱之后,那些谋逆之人为了拉拢天下士子儒生支持他们起兵靖难,便强拉赵、齐二人到了南都赵鼎替他们写讨伐政的檄文,被施以酷刑囚禁在刑部天牢之中而齐汉生也不愿附逆,隐于闹市以卖画为生,并在外面四处奔走,要救赵鼎出樊笼后来南都起了益辽亲贤之争,那帮勋臣贵戚担心拥辽派将齐汉生拉了过去,就干脆把他也抓了起来齐汉生精通丹青之术,答应每日给管事的牢头和狱卒作画卖钱,买通了牢头狱卒将他与赵鼎关在了一起刑部掌管天牢的官员也仰慕他们的才名雅望和傲然风骨,就以“两人俱系朝廷要犯,不能与其他犯人混杂关于一处”为由默许了,还将那一大排牢房的犯人全部调开,将偌大一块天地留给了他们
赵鼎本是苏南世家子弟,家中豪富一方,他前脚被绑缚押解南都,他那貌美贤淑的夫人黄氏后脚就带着众多丫鬟仆役跟了过来,不惜重金买下距离刑部天牢不远的一处大宅子,将家安在了那里,不惜财帛上下打点钱能通神,加之关押的时间久了,也就没有人再理会这两个冥顽不灵的家伙,赵府家人探视也就无人再管,不但给他们送来了籍琴瑟,每日还送来珍馐美食赵、齐二人身陷天牢之中,终日或推谈义理,或弹琴作画,日子过得十分逍遥,比之外面那些身经战火、饱受离乱之苦的寻常士人百姓,竟还要快活许多不过今日不知为何,时已过午,赵家还没有送饭进来,惹得享受惯了的赵鼎起了少爷脾气
齐汉生说:“不管是不是韶乐,经你崇君兄这状元妙手弹奏,想必也能令人不知肉味呢”
赵鼎摇头苦笑道:“你老齐不懂音律,操琴讲究心境平和,才能手抚五弦,神游物外,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如今饥肠辘辘,哪有那份闲情雅致,勉强弹来,只怕越弹越饿,恨不得拿眼前的这张焦尾瑶琴去换一大盘东坡肘子,哪里还能不知肉味”
“哈哈,说的也是”齐汉生笑道:“不若在下为你崇君兄画上一副仕女图,人常说‘秀色可餐’,你看着画中美女,想必就能忘记腹内雷动之事了”
没来由地了一通少爷脾气之后,赵鼎自己倒觉得好笑了,摇头叹道:“身陷囹圄仍能谈笑自若,子方兄齐汉生的字,愚弟不如你远甚”
“哪里哪里,既来之,则安之愚兄也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齐汉生说:“这一次你我身陷囹圄,盖因不肯附逆为乱,得罪了那帮乱臣贼子,但彼辈仗势逞凶,滥捕无辜,江南士林、乃至天下之人,必不直其所为彼辈纵然凶恶,格于公论,是必不敢对我等下毒手既无性命之虞,又何必自怨自哀?况且,前日贵府家人送饭之时曾说起过,王师已强渡长江,攻克南都门户镇江城,不日即将整军南下,克复南都,我等脱离罗网已是指日可待了”
“我不这么看”赵鼎走到两人牢房中间的栅栏处,说:“那帮乱臣贼子之所以不敢对我等下手,盖因碍于士林清议而已可经历这一二年连番劫难,愚弟算是看明白了所谓清议者,乍听之,似有雷霆之声;实按之,并无雷霆之威,不过是浮声虚响,徒逞片刻口舌之快,又何尝能真的掀翻几个权奸,吓倒几许丑类再者说来,那帮乱臣贼子若能成事还则罢了,若是事败,自家九族尚且难保,还在乎什么清议不清议?为了泄愤,只怕也要将你我除之而后快若愚弟料想不差,王师兵临城下之日,便是你我尽节殉国之时”
说着,赵鼎长揖在地:“子方兄,都是愚弟连累了你啊……”
齐汉生摆摆手:“罢,罢,罢,此生交友不慎,也只好陪你一道命丧于此了”
正在说着,那长长的过道尽头突然响起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听那声音,似乎有许多穿着厚底官靴的人正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大概便是他们来了”赵鼎笑道:“以那帮乱臣贼子的胆色,断然不会将你我显戮弃市那么,且让愚弟为兄弹上一曲《广陵散》”
“方才还自谦不及愚兄,说实话,想到立时便要不明不白死在这天牢之中,愚兄此刻两股战战,几不能立,你却还能如此泰然自若,那才是真正的魏晋风骨啊”齐汉生摇头叹道:“昔日嵇康临刑之前弹《广陵散》,三千太学士竟无一人能懂,以致嵇公有‘《广陵散》从此绝矣’的千古之叹可惜愚兄不通音律,比之那三千太学士,不能领受你琴曲之妙你莫不成弹完之后还要做此叹息?”
“哈哈,见贤思齐,也是我辈士子应有之德嘛不过,愚弟不会那样刻薄事兄,弹完之后,自当效法伯牙高山流水酬知音,将这张古琴摔碎了事”说着,赵鼎径直奔向了案边,一振衣衫,坐在了古琴旁,左手按着琴弦,右手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勾,出了清脆的一声接着,清越的琴声自他的指尖流泻而出,顿时盈满了这阴森冷凄的天牢
江南素为国朝富庶之地,尤其是太湖流域一带,到了嘉靖年间,手工业作坊经济和商品经济空前达,市井文化也空前繁盛,一大批富庶香子弟徘徊于仕途与市井之间,进则理学,退则风月,已俨然成为一种风气,一种时尚而出身与苏南大户人家的赵鼎,因天赋极高,两般本事都堪称一时之翘楚,修经制艺做到了天下第一人的状元郎,于度曲染墨则不止酷爱,而且极为精通,可谓鱼与熊掌兼而得之的人中龙凤此刻一坐到了琴前,手抚五弦,神游八极,立刻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诚如自己坦率地承认的那样,齐汉生确实不懂音律,如此美妙的琴声入耳,他却并未陶醉其中,还能清楚地感觉到,自琴声一起,过道上的脚步声竟然都停住了,似乎不想打断这悠扬中又带着无尽凄美之意的琴声
一阵疾的抡弹之后,赵鼎双手都悬浮在距离琴弦有一寸高的上方,停在了那里按弦的左手慢慢按向了角弦,右手一指轻轻一勾,出了一声象是呼唤,又象是在告别的声音接着,随着一段带着神往又带着凄苦的乐曲自指尖流淌,他那微闭的双眼眼角渐渐闪出了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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