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刻的清议堂上已乱成了一锅粥徐弘君临走之时留下的那句狠话,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坚决反对通款先前遭到围攻的吴伟业当即就来劲了,指名道姓地痛骂户部尚蔡益、吏部尚杨士聪等人是卖国求荣,变节事贼的贰臣,还揭了两人卖官鬻爵、贪赃枉法诸多丑事,扬言要履行都察院纠察百官、弹劾奸佞之权,奏请监国殿下将他们交付有司,绳之以法蔡益、杨士聪等人情知自己犯了勋臣们的大忌,只怕在劫难逃,都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被吴伟业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敢出言抗辩那些看不过吴伟业嚣张气焰的人出来说上几句劝解的话,可因底气不足,几个人的声音也盖不过吴伟业的骂声
正在骂得起劲之时,吴伟业的余光看见三位勋臣的身影出现在清议堂的门口,提高了声调,骂得口沫飞溅,而那些劝解之人,赶紧悄然收声,缩在了座椅之上,再也不敢说话了
徐、刘、汤三人进来,也不坐下,径直走到了大堂正中,徐弘君展开了手中的一幅卷轴:“监国令旨——”
不待他读下去,蔡益便从座椅上滚了下来,扑在地上,声音因恐惧而异样地颤抖着:“罪臣蔡益接旨……”
正在宣读令旨的徐弘君一愣,汤正中眼珠一转,立刻回过意来,笑着趋前一步,扶起了趴在面前的蔡益:“蔡大宗伯,监国殿下这道令旨不是给你的,且安心站着听旨便是”
蔡益怔怔地反问道:“当……当真不是给罪臣的?”
徐弘君也明白过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提足了丹田之气喝道:“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伟业跪听令旨”
吴伟业兴高采烈地跪了下来,心里想着八成又有什么好事了大概便是升任都御史虽说如今情势日迫一日,天知道这总宪都老爷能做得几日,但位列九卿,总也不算白来这世上一遭大不了,破城之时寻个机会偷偷溜了便是……
正在做着白日美梦,就听到徐弘君面无表情地念道:“原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伟业,本是科道一寻常之人,实无经略之才,以阴谋权术蒙蔽本王,得以忝列宪台,执掌言路,其任何其之重,又该何等临渊履薄,方不负孤与诸位朝廷辅弼重臣之厚望然其不思谨身向学,慎行修德,却妄议国是,所献‘背城守战’之方略误国误军,离间天亲,罪不容诛着即免去其左副都御史之职,显戮弃市,以儆效尤……”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砸在吴伟业的头上,他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若木鸡地僵在那里,喃喃地说:“怎……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宣完了旨意,却不见他来接旨,徐弘君叫道:“吴副宪,吴副宪——”
叫了两声,见吴伟业还是不应声,徐弘君来气了,厉声喝道:“吴伟业还不领旨谢恩”
吴伟业被他这声断喝警醒过来,大叫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徐国老,这,这不是真的?”
“大胆”刘计成也厉声喝道:“监国亲笔手令旨在此,你还敢抗旨不遵吗?”
虽然是自己的主意,毕竟是欲加之罪、无妄之灾,汤正中也有些于心不忍,便将语气缓和了下来:“吴大人,在我大明朝为官,功罪自然非常理可以论之,既然监国殿下有此明断,你就安心去”
蔡益和杨士聪等人方才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此刻都回过神来,仰天作揖:“殿下圣明,圣明啊”
吴伟业一下子跳了起来:“这……这定是你们这些勋臣蒙蔽监国殿下我,我要见监国殿下,我要见监国殿下”
见他慌不择言,汤正中心中最后一丝愧疚也荡然无存,毫不留情地说:“你想见殿下,殿下却不想再见你这个无君无父、欺师背主之奸佞小人方才殿下还与我等说起过令师张履丁张老总宪之事,说他都是受了你的密报所蒙蔽,才准允张老总宪致仕归里的”说着,他朝清议堂外扬声喊道:“来人啊将他拖出去”
吴伟业身为门生,告密出卖座主之事被当众揭出来,如同生生被揭去了脸皮,也恼羞成怒,喊道:“蒙蔽殿下的人是你们,是你们你们专擅欺君,堵塞言路,引用私党,排斥忠良,把南都搅得一塌糊涂;你们还卖官鬻爵,公行贿赂,假名国用,大事搜刮,闹得江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你们,你们还掩败冒功……”
几名闻声而来的兵士冲过来扭住了吴伟业,带队的军官狠狠地给了他几记响亮耳光,将他那张扁平的胖脸打得越胖了吴伟业却毫不示弱,一口血痰吐向了站在面前的徐、刘、汤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卸磨杀驴是?想拿着我的人头去通款,做梦我敢悬眼国门,看着你们一个个都是怎么死的”
吴伟业不愧是科道言官出身,在被拖出清议堂之前,仓促间竟以寥寥数语,将南都勋臣所干的坏事揭露了一大半,让人听来好似一篇讨伐逆贼的檄文一般尤其是他最后出的那句充满怨毒的诅咒,就象是一句不祥的谶语一般,重重压在了所有人的心上,徐、刘、汤三人固然大为恼火,阴沉着脸不说话,其他人也都收敛了幸灾乐祸之心,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抑郁悄然自这清议堂上滋生……
在这种情绪的干扰下,接下来宣布的那道颁给南京礼部尚、掌翰林院事史梦泽,命其即刻尽起南都仓储之中的金银财宝、珍玩珠玉出使镇江,与北兵商议通款的令旨就没有多少人留心理会了
自徐弘君回南都兴师问罪,将益王朱厚烨软禁于深宫大内之后,史梦泽就不能进宫陛见监国殿下,一直心忧王驾安危,此刻见到朱厚烨亲笔令旨,心里遂安,便趁机提出要面辞王阙,请示诸多细节要务被徐、刘、汤三人拒绝之后,他又提出了的条件:无论能否说服北兵答应通款,都要绝对保证益王殿下和诸位皇室宗亲的安全
徐、刘、汤三人不但满口答应,还戟指向天,以十八代祖宗和全家老小性命出毒誓:若能行款,益王殿下和诸位皇室宗亲仍是我辈人臣之君,自然要依礼优待,不必多言;即便不能行款,当他们奋起京营之兵据守南都之时,也定先将益王殿下和诸位皇室宗亲及家眷安置于孝陵之中,北兵再凶顽好杀,想必也不敢在太祖高皇帝陵寝之地造次
接着,史梦泽又提出了第二个条件:留都乃太祖定鼎之地,若是有事,只怕无法向朝廷交代如今既然议定行款,就要严加管束诸军,谨防再起兵乱;各有司衙门要妥善保管典籍、黄册、文、仓廪诸物,完整奉还朝廷
徐、刘、汤三人也是满口答应,声称自己自打祖上起便在这钟山脚下、秦淮河畔定居,生于斯,长于斯,对这座以繁华奢靡和多灾多难同样著称的历史文化名城感情很深,若是毁于己手,不但无法向朝廷交代,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太祖高皇帝、列位先帝和自家从龙有功的祖宗他们方才已经奏请监国殿下同意,草拟两道令旨,一是严禁缙绅之家出城,严禁商贾贩夫休市,以保证南都秩序稳定、百姓安居乐业;二是南都诸军除了留下必要的守卫城门的兵士之外,其余各部一律入营休整,不得擅自出营只是因其一牵扯民政,具体条款还需与应天府商议;其二又牵扯兵力部署调整,故此一时还未能拟定
见史梦泽又要提的条件,徐弘君不耐烦了:“我说老史,你究竟是向北兵议款,还是我等向你议款?”
史梦泽眼皮一翻,冲他露出一个白眼仁:“如今南都由诸位国公勋臣当家作主,老朽不事先请示你们,到时候被北兵问起来,如何回话?耽误了议款之大事,是你们担罪,还是老朽担罪?”
见徐弘君瞪眼又要作,汤正中忙劝说道:“老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史老先生受命于危难之时,自然要把诸事考虑妥当,方能不辱使命啊”
接着,他转向史梦泽,双手一揖在地:“史老先生,你是监国殿下倚重若泰山的辅弼重臣,又是天下瞩望的饱学硕儒,我等不能瞒你也瞒不住你朝廷厉行政,背弃祖制,凌虐宗亲勋显、官绅士子,以致天下大乱,内忧外患频仍,我等不得已才于去岁起兵靖难行此非常之举,自非人臣所敢为之,无非欲为大明社稷并天下苍生谋一丝生机,我等早已约定,一旦事定便自裁以全人臣之节,谢太祖高皇帝并列位先帝于九泉之下却因我等无德无能,于国事则一误再误,纵然拼却一死,也无以赎我等误国误民之罪……”
说着,他撩起袍袖印了印眼角,将本来就不存在的眼泪擦掉,接着才说:“如今靖难不成,论说谁都可以言款,惟我等不可但目下南都之势,已是危如累卵,北兵旦夕可至,情势已不堪论了方才入宫呈奏之时,殿下再三言说断不能毁掉南都圣地,不能惊动太祖梓宫,奏对不到半个时辰,竟几次痛哭失声我等实在是愧对国人,愧对殿下……”
兴许是听他说的颠三倒四,徐弘君瞪着眼睛说:“老汤,说那么多废话做甚老史,就一句话,若能给我们留条生路,我们便把一个富足安康的六朝金粉之地南京奉还给朝廷;可若是不让我们活……”他咬牙切齿地说:“哼哼,就都别想活”
刘计成也插话进来:“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纪,死不怕,但我毕竟是从龙有功的勋臣之后,断然不能受东市之辱天恩浩荡,还请赐我等三人一杯鸩酒”
汤正中说:“一点私念而已,让史老先生见笑了至于其他条款,则任凭先生定夺,我等无不从命”
见三位勋臣说的如此悲戚,史梦泽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长叹一声:“国之大难啊好,老朽拼却一死,也要为各位据理力争,至少也要给各位从龙有功的勋臣留下一点香火后嗣”
徐、刘、汤三人一齐俯身下拜:“全仰仗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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