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残阳如血,给那漫山遍野经霜染过的枫叶蒙上了一片醉人的绯红
在这样迷人的秋色之中,隐约能看见许多身着戎装的军卒坐在枫树下,一手捏着水葫芦,一手拿着一块干硬的大饼,无声地咀嚼着,他们的兵器就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无数匹战马安静地卧在山间那条已废弃多时的古道两旁,马身上的鞍辔也未解,随时准备出
他们是奉命前出到鞑靼大军外围进行游击的营团军骑营,戚继光按照皇上的提示,在这深山之中扎下简易营地,将主力隐蔽于此,每日派出侦骑监视鞑靼大军的动向,寻找战机不过,大同叛军被歼之后,鞑靼军再也没有派人出营征粮打草,因此,除了前日袭扰鞑靼中军大营为德胜门守军解围,这几天他们一直蛰伏在这里
“呸”一个军卒吐出了嘴里的沙砾,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操他妈,火头军那帮王八蛋烙饼子也不晓得先过过筛子,差点把爷爷的大牙崩掉一块”
旁边一个军卒笑道:“谁叫你小子饿死鬼投胎一般大嚼你不晓得,火头军半天时间要给咱五千人马烙出十天的干粮,能给你把饼子烙熟就是了,还有工夫给你过筛子”
“说的是你小子就知足老子这块饼子……”另一个年长的军卒将手中的半块饼子递给身边的弟兄们看:“看看,这饼子熟了么?他娘的,我家的婆娘敢这样糊弄老子,老子早就大耳刮子扇死她了”
“我说张五哥,全哨就你一个投军前娶了婆娘,你说这些不是在馋弟兄们吗?”
“那是”一个军卒打趣那个“张五哥”道:“论说你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子,怎么就娶了那么一个水葱似的小娘子,送你投军那日,就这么往营门口一站,惹得满营的弟兄们哈喇子流了一地……”
张五哥尽管已经乐得脸上开了花,嘴上却还在反驳:“少拿你五哥穷开心人常说当兵三年,母猪变貂禅,何况你们这些打小从征的军户子弟,这辈子怕都没见过几个女人”
“操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五哥打完这一仗,就可以回他铁厂当工人,隔三岔五能回家搂着婆娘美美地睡一觉咱们弟兄还得继续吃粮当兵,婆娘还不晓得在哪个丈母娘的裤裆里……”
张五哥见他对自己的好运有些不忿,赶紧反戈一击:“你小子不说老子倒给忘了,那日你救下了那家人,还巴巴地把自己的干粮送给人家一大半,是不是看上人家闺女了?快快从实招来”
“天地良心啊”被他逼问的那个青年军卒忙辩解道:“那是戚军门的军令,你们不也都把自己的干粮分给了被救下的百姓吗?却只单说我一人”
张五哥突然情绪低落下来:“不晓得那些百姓逃到哪里去了?一人只分得三张大饼,再俭省也只够两天嚼裹天可怜见,这次鞑子来祸害我大明,这方圆百里的百姓早就逃得干干净净了,他们想讨口吃的也没处讨……”
有人安慰他说:“这大饼虽不好吃却还顶饱,他们该能多顶些时日的我们弟兄如今不是也一天只一张就够了么?”
“够?一张饼子只半斤面,够个屁啊还不是弟兄们把干粮分给了百姓,自个不得不勒紧裤腰带”最早牢骚的那个军卒又骂了起来:“操他妈,老子当初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如今报国投军杀鞑子,却连这又干又硬的破饼子也吃不饱”
这些军卒除了大半军户出身之外,其余的都是此前自京城及周边各县招募来的乡勇,彼此都知根知底,他刚这么一说,立刻就有人揭他的短:“李二狗你小子就吹牛了,当初老子在城里给人打短工,可整天见着你小子拎着把瓦刀到处窜,见人就问‘大爷,您老府上砌墙盖房子吗?’,一天没活计,你连两个铜哥儿一只的油饼都没得吃,还在这里说什么‘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那个“李二狗”平日里好牢骚,脾气却不坏,受了旁人这样揶揄,他也不生气,又转移了话题,骂骂咧咧地说:“全军五万弟兄,偏生我们骑营倒霉,好好的仗不打,跑出来搞什么游击,一连三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估摸着八成那天被我们干了一家伙之后,那些鞑子就被吓破了狗胆,缩在营里不敢出来抢食打草了照我说,袭营那天就该杀过去跟他们痛痛快快干上一场,被他们杀了算老子倒霉,若是老子命硬……哼哼,直把他们赶回蒙古,老子也好早点回家”他仰着脖子“咕嘟咕嘟”灌了两口水之后,抹抹嘴角的水渍,忿忿不平地说:“这仗打得——憋屈”
见他越说越离谱,一旁一直没有做声的哨长忙说:“李二狗你给老子闭嘴,让你吃几天干饼子怎么啦?你看人家戚军门,不也和你一样啃干饼子喝凉水”喝住了他之后,又低声说:“这几天戚军门心里不痛快,你小子长点记性,管着你那张臭嘴,少给老子惹事”
那个“李二狗”偷眼看看坐在远处一棵大树下,正在费力地啃着大饼的戚继光,吐了吐舌头,埋头对付起了手中那块又干又硬的大饼
戚继光最近这几天心里的确不痛快:受命游击已六天了,除了成功伏击为鞑靼征粮打草的大同叛军之外,再也没有与敌接战的机会,让他觉得十分郁闷;而那日围魏救赵替德胜门解围,却让他现营团军已放弃了城外的阵地,将防务交给了各省卫所军以这些卫所军的战力能与鞑靼交锋吗?真不明白皇上怎么会做出这样重大的兵力调整
此外,弟兄们原本携带了十日的干粮,分去一半给被解救的百姓,他已经将每人每日三张大饼降为了两张,到了今天,又狠下心来降到每日一张,山里尽管有山鸡野兔、山菜蘑菇等物,可为了避免被鞑靼现他们的营地,无法生火煮食,弟兄们只能采撷一些能生食的野果聊以充饥,一日两日尚可坚持,时间久了,莫说打仗,能不能提得动刀枪,能不能爬得上战马都不好说而过一两日之后,怕是每天一张大饼也没有了,到时候是撤回本阵还是继续坚守,是一个让人难以决断的难题
尽管出身军人世家,自幼从军,可这却是他第一次独当一面,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决策有误,不但会葬送了营团军骑营这五千精锐,会影响到整个战局的展,甚至关系大明的生死存亡,这个年纪还不到三十的青年将领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正在这个时候,前面生了一阵骚动,所有的人立刻扔掉了手中的大饼,抓起了武器
几个侦察敌情的斥候押着两个百姓走了过来,众人一拥而上,围住了他们,七嘴八舌地问道:
“干啥的?这是?”
“兄弟,打哪儿逮着的这两个家伙?”
“细作,一定是细作”
“八成不是,看他那肥头大耳的样儿,谁家军里能要这种货色?”
“那可不见得要都让你看出是细作了,那还不是送死来了”
一个身材臃肿,满脸肥肉的人正眨巴着一双鱼眼,惊恐地看看左右的持枪握刀的军卒,赔着笑脸说:“良民百姓,小人是良民百姓……”
众人已经看清楚了他的模样,头胡子乱蓬蓬的,但看他的年岁约莫三十多岁,本是盛年,八成是因酒色过度,未老先衰,不但面色白里泛青,脑门还又秃又亮,穿着一身青衣短服,还打了缚腿,脚上却是一双做工精美的厚底官靴,如此不伦不类的打扮令所有的人都起了疑心轮值带哨的队官喝问道:“良民百姓?不晓得京城正在打仗吗?良民百姓怎么会钻到这里来?”
“小人……小人是走岔了路……对,走岔了路……”
“啪”的一记耳光抽在他的那张满是污垢的胖脸上,直扇得脸上的肥肉一阵乱颤抖,是方才一直在牢骚的李二狗:“朝天的路成百上千,你他妈的左不走岔,右不走岔,偏偏闯到大爷的大营里来”
那人眨巴着眼睛,委屈地说:“这……这里既没有营寨,又未立辕门,小人哪知道是各位军爷的大营啊……”
“还敢跟大爷顶嘴”李二狗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上:“大爷看你不是良民,是细作”
“细作?”那人赶紧翻身跪起,如捣蒜一般磕头:“军爷息……息怒,小人不是细作,不是细作……”
城里讨生活实在不易,穷困潦倒之时,李二狗少不得也要偷鸡摸狗做点没本钱的买卖,虽够不上量刑问罪,时不时却要被衙门里的差役招呼着给上三拳两脚,也学到了不少官差对付小蟊贼的本事,见他还在狡辩,当即就扬起巴掌,恶狠狠地说:“你这刁民实在可恶,如不动刑,量你不招……”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人群外传来戚继光低沉的吼声:“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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