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却以为,你活着就能看到那一天!”张居正心里就像有火在烧,指着沈默詈骂道:“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用来掩盖你窃国的野心!”
郑若曾也忍不住了,阴着脸道:“大人,他这样的人,不会跟我们合作的,我看就不必留了吧!”
“暴力和强权太容易让人迷失。”沈默淡淡道:“我需要这样一根插在领后的刺。”泥人尚有土性,被张居正这么骂,沈默自然也没什么好话还给他。
“你!”听到沈默只是把自己看成一根刺,而且是故意留下的刺,这对骄傲的张居正来说,比骂他祖宗八代都难受,恨恨道:“我可以让自己去死!”
“你当然可以。”沈默微带嘲讽道:“可你不担心,那样一来,连个骂我的人都没了?”
“你!”张居正一肚子邪火无处泄,老脸憋成猪肝色,旋即强压下来,冷冷笑道:“那我就亲眼看着,你能创出什么样的丰功伟绩来!”
“我不想听到任何称赞。”沈默摇摇头,面无表情道:“滔天的巨祸毕竟由我催化引,听到别人的称赞,就像在伤口上撒盐一样难受。”
“我说的是反话,你听不出来?”张居正这才想起来,自己当年斗嘴皮子,可从没赢过沈默那条毒舌。于是他缄口不语,坐在一边生闷气。
“您不要被姓张的话影响到。”郑若曾很是解气的看看张居正,轻声对沈默道:“夏虫不能与冰语,他这种腐朽的老脑筋,根本不能体会大人的深意。”
“在法理上,就算这个人病入膏肓,但我给他一刀,一样是杀人罪。”沈默摇摇头道:“你不用担心我,负罪感这种东西,只能让我更加保持理性,不是什么什么坏事儿。”
“你们不要在这一唱一和,”张居正终于受不了两人自说自话,忍不住插言道:“大江南北我都走过,你说国内病入膏肓,未免言过其实了吧?”顿一下道:“翻开二十一史,从治到乱,最短也需要几十年的时间,国内的状况恶化的如此迅,短短一年多时间,就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难道不是拜你所赐么?”
“总是用老眼光看问题,你自然会觉着一切不可思议。”沈默摇摇头道:“在这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你确实过时了。”
“那你倒是用不过时的新眼光说说啊!”张居正被沈默气得有些找不着北了。
“反正闲来无事,就简单说说。”沈默语调平缓,吐字清晰道:“嘉靖三十五年后的繁荣,要拜货币经济和对外贸易所赐。对外贸易你应该懂,货币经济,就理解成白银成为法定货币和主要流通手段吧。这两样促进了市场化的展,和劳动力的专业化分工,为国家和人民带来了无穷的财富。然而遇到天灾**,市场化和货币经济——特别是一条鞭法的弊端,却会鲜明的表现出来。”
“有一条鞭法什么事儿?”听自己今生引以为傲的一条鞭法,被沈默拎出来说事儿,张居正有种‘你拖我一起下水’的感觉。
“国内的危机,表面上看是金融危机,但根本上其实是粮食危机。道理很简简单——为什么市民手里的钱一贬值,就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并非灾荒之年,饿死人的原因,是货币的贬值,人们因为买不起粮食而导致饥荒。所以才会有富裕地区卖了豪宅买米吃的‘时弊’。如果倒退五十年,回到过去那种,地区间相对封闭,地区内自给自足的状况,还有可能生今日的惨剧么?”
“……”张居正摇摇头,他有些明白了。
“现在东南达地区所遇到的粮食危机,恰恰是由于过度的市场化所致——是把粮食生产完全交给了市场,而国家和地方官府失位造成的。你推行的一条鞭法改革恰恰促进了这种粮食的市场化,它表面上增加了国家的税收,实际上却加剧了农业危机。如果农民可以通过其他渠道,比如种桑、织布得到比种粮更多的现金,并以现金来完税,那么他为什么还要选择种地呢?这个问题你想过么?”
“……”张居正额头见汗,有些呼吸不匀,他确实从没想过这些问题。
“据我实际考察,广大东南达地区,因为市场的旺盛需求,九成以上的耕地,已经改稻为桑棉。原本被称为天下粮仓的江浙一带,即使是丰收年景,人们也要靠出售生丝、原棉、棉纱和绸布,来换取货币,以购买粮食。一条鞭法实施之后,由于百姓要用银两来完国家赋税和地租,以及偿还贷款,所以当银粮比价生巨大波动,而国家又救助不力时,粮贵钱贱的巨大灾难就不可避免了!”
“你也许会说,市场可以调节……”见张居正不说话,沈默借着道:“粮食供不应求,就会涨价,使种粮有利可图,农民便会自动扩大粮食生产。”顿一下道:“这个说法理论上没错,对于一般消费品是适用的。但惟独粮食生产,事关国家安全,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农业国,不能放任市场来摆弄。”
“在风调雨顺、无灾无害的太平光景,市场和商人,可以应付粮食的转运和供给。但一旦到了粮价腾贵的灾荒时期,完全依赖购买粮食的达地区,就会遭到致命的打击。所以我说,不符合生产力条件的过度市场化,使大明的经济表面畸形繁荣,实际脆弱不堪!我敢肯定,如果一切像原先那样展,那么最终导致大明经济崩溃、继而国家灭亡的,恰恰是我们引以为傲的隆万大改革。更准确地说:是由于我们的改革措施过度实施!我不是这是些措施不好,但古人云‘过犹不及’,它一定要跟生产力展水平相适应。”
张居正起先还带着气,但后面已经听得极为认真了。他本就是当世顶尖的经济专家,沈默又说得极细,所以接受起来毫无障碍,也不得不认同这种观点。
还有一点,更让他容易接受沈默的看法——那就是从万历八年以来,大明北方便连遭天灾,气温偏低,夏天大旱与大涝相继出现,冬天则奇寒无比。其实不光北方,连上海、南直、福建、广东等地都狂降暴雪。
这种罕见的全国性天灾,别说他这辈子没见过,翻遍二十一史也是没有的。比起那些天象示警的谶言,他更相信报纸上所说的‘小冰河时代’即将到来……因为那至少是天文学家和气象学家通过科学研究得出的结论。
如果真的会出现所谓的小冰河时代,那么大明现在的经济结构,自然是无比危险的。抵御灾害的能力,甚至比不了那些刀耕火种的少数民族。
这样想来,张居正不能不承认他是在为自己还债了——同样是最顶级的治国者,张居正自然知道,以大明朝的行政能力,解决隐患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在还不至于不可收拾的时候提前引爆,只有让相关各方都痛了、怕了,才有可能重新调配资源,操纵社会转型。
如果等到全国性灾荒爆,那时神仙也救不了大明了……虽然这样想,但张居正也只是部分理解了沈默,还有更大的疑惑:“再说说金融危机吧,这可是你一手引爆的。虽然皇帝对汇联号早有觊觎之心,但要不是你主动给他这个机会,怕是他也没有理由对汇联号动手吧!”
“这话说的……”郑若曾忍不住冷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开阳先生,你去看好楼梯口,”沈默摆摆手,示意他清场道。
郑开阳下去守着,顶层便只剩下他俩,沈默才缓缓道:“郑开阳说的不错,既然金融危机是早晚的事,我自然要掌握主动权了。”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但你若以为,我只是为了给皇帝挖坑,就太高看那小子,也小看我沈拙言了。”
“你想干什么?”张居正也低声问道。
“我的目标是……”沈默用指头在甲板上写下一折一捺。
“九……”张居正一愣,旋即震惊道:“九五之尊……九大家?!”
“是。”沈默点点头,冷笑道:“别人都以为,九大家是我豢养的鹰犬,实在高看了我沈江南。我本无根无基的一介布衣,就算三十年里翻云覆雨,宰辅天下,也没法真正收服九大家这样的世家豪族。”
“我以为你会狂妄到以为,九大家都是你手中的棋子呢。”张居正幽幽道。
“起初,他们只是因为我有前途,而且处处以他们的利益为重,才会表面上遵从我的命令。但后来,我做得的还不错,带着他们避过了几次大的危机,不仅在朝堂占据统治地位。还通过汇联号,深切控制了东南的经济,这是他们之前从未达到的高度。”沈默自嘲道:“所以我的威望越来越高,他们也准备接纳我沈家,成为其中一员……这样就算我致仕,沈家依然会兴旺达。”
“而且他们还希望,我率领他们完成前所未有的事业。”沈默轻声道:“‘虚君实相’这个主张,不只是说说而已,他们希望能变成现实。”
“这么说,你们还真是好同志。”张居正嘿然道。
“但是我不会答应。”沈默淡淡道:“按照他们的方式,所谓虚君实相,不过是把一个皇帝,换成几个皇帝,重演两晋时的门阀政治而已。这对国家的危害更甚。”
“是。”张居正点头。如果让门阀控制了国家,腐朽起来更可怕。
“他们也知道这种分歧的存在,却相信只要火候到了,我会半推半就。”沈默的神情逐渐冰冷道:“所以从万历六年开始,他们瞒着我策划了一系列针对万历的行动,包括诱惑我家老三,试图让他加害皇帝,逼我不得不就范,却被我阻止了。双方因此产生了龃龉,我也因为当其冲,成为了皇帝报复的对象,险些被害死在宫中。”
虽然是陈年旧闻,但听当事人讲述那些历史事件背后的秘辛,还是让人感到惊心动魄。张居正脸上浮现出恍然道:“万历六年,差点害死我的‘夺情事件’,也是他们推动的,是么?”
“不错。”沈默点头道:“那个时候,在道德大义之下,我确实无法控制局面。”说着笑笑道:“不把你弄走,他们放不开手脚。”
“我很荣幸。”张居正嘿然一笑道:“不过,你为什么会对他们失去控制呢?”
“原因很简单,他们以自己的利益为重,而我,以国家为重。”沈默沉声道:“理念分歧时,矛盾再所难免。”说着他面现愤怒的神情道:“当他们现这一点时,便想要反过来控制我,把我当成他们的工具!我刚刚流露出要退下来的意思,他们就敢故意放水给晋党,让张四维有机会害死我爹!”
“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样的一段隐情,”张居正轻叹一声道:“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你丁忧的话,对东南的局面最有利。”
“是,我说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沈默目光冰冷道。
“一件蛮高尚的事情,掺杂上私人恩怨的话,让人感觉怪怪的。”张居正道。
“纯粹的高尚是不存在……”沈默平静道:“不让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付出惨重的代价!我的话还有谁会听?!”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张居正摇头喟叹道:“果然是洪洞县里无好人。”
“好人活不长的。”沈默叹一声气道:“幸亏我从来都不是好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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