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了长江以南,沈默不得不停下,因为从武进吊唁回来的胡宗宪,派人将他拦住。
一个时辰后,他出现在胡宗宪的官船上,当然不是因为这么巧,而是胡总督等他良久了。
两人相视苦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无奈和疲惫之色,只见胡宗宪穿着蓝色的葛布长衫,靠坐在坐在大案后的椅子上,大概有好些天没有修面了,眼窝也因为消瘦而深陷下去。
胡宗宪挥挥手,对卫队长道:“不许任何人进来。”待众人退出去,两人便对坐在大案两端,胡宗宪微闭着眼,沈默也低着头,都不说话。
最终还是胡宗宪开口了,他声音喑哑道:“拙言,恭喜你,终于是解脱了。”如此悲观的开场白,让沈默几乎无法将其,与八年前那个去徐渭家三顾茅庐的坚毅男人联系在一起。
沈默摇头苦笑道:“我却觉着,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说实在的,能选择的话,我还是会在苏州待着的,京里已经开始不太平了。”
“是啊,这次王本固可不是自作聪明!”胡宗宪的声音很低沉,但透着愤恨和沉痛道:“事关国家大计,若没有人在背后支撑,就是借他三个胆,他也不敢这样做。”
“他背后是谁?”沈默沉声问道。
“谁知道是哪位阁老,哪位王爷,又是哪些得了红眼病的。”胡宗宪疲惫的摇摇头道:“朝廷这池水太深、太浑,我也看不透啊。”
“部堂不是看不透。”沈默轻声道:“而是不敢看透,你这个位子太高,权力太大,不管谁的攻击、都得忍着受着,一旦反抗那就是跋扈;而且……有曾部堂的前车之鉴,那些大佬也不敢替您说话。”曾铣和夏言,便是被莫须有的‘边将结交近臣’之罪,给不分青红皂白的处死,使后来的官员们时刻警醒,不敢越雷池半步。
“是啊,知我者拙言也。”胡宗宪两眼茫然地点点头道:“我最近才现,这官越做越大,可就越束手束脚,比如眼前这事儿,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自从王直被抓,胡宗宪的情绪便落到了最低点,他这辈子还从未如此不知所措。他以丰富的经验,可以十分笃定的说,只要汪直一死,无数失去约束的倭寇,将登上海岸,任意妄为,烧杀抢掠,东南的抗倭局面将倒退十年,自己多年的心血自然也付之东流。
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他想到了沈默,因为之前的经验告诉胡宗宪,这个年青人的脑海里,有无穷无尽的好主意,已经帮他解决了不知多少,看似无解的问题了。
可世事哪有绝对,这次终于例外,听完胡宗宪的抱怨,沈默陷入了沉默,一声也不吭。
胡宗宪起初想耐心的等着,可等啊等啊,也不见沈默吭声,终于耐不住道:“眼前局势危急,该当如何应对?”
沈默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如今……官方的和谈已经没有希望,我们面前有两条路。”
“哪两条路?”胡宗宪急切问道。
“第一,放手一战。”沈默沉声道。
“这个不行,要是能打,我何必要多此一举的招安王直?”胡宗宪摇头道:“第二条呢?”
沈默顿一顿,定定望着胡宗宪,一字一句道:“放…虎…归…山……”
“放虎归山?”胡宗宪差点没把胡子揪下来,瞪大眼睛道:“你是说,把王直再放回去?”
“既然没法名正言顺的达成和解,那就只能私底下做了。”沈默点点头道:“王直之所以会来大6谈判,正是说明他已经无心与官府对抗了……有这样的海商头子,对东南沿海的稳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胡宗宪苦笑一声道:“谈何容易?且不说会不会养虎贻患,单说现在他在王本固手里,我就没法把他放走。”
“可以劫狱嘛。”沈默面不改色道,唬得胡宗宪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脸色都变了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沈默却不以为意道:“既然王本固不按规矩出牌,我们就也出一把老千了。”
“老弟,万一被人知道了,”胡宗宪苦笑道:“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无妨,”沈默轻声道:“部堂大人只要不停向王本固施压,要求审判王直,那厮必然承受不住,动起将王直押送进京,甩开这个烫手山芋,把功劳落袋为安的心思。”说着淡淡一笑道:“然后再跟毛海峰透露点风声,他自然可以在半路上把人救走……让他到山东地面再动手,这样自始至终,我们没有插手,也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留不下任何证据,谁能奈何我们?”
“这个嘛……”胡宗宪终于意动,他本来胆子就大,觉着如果不会被抓到把柄,这件事未尝不能做一下,想一想,道:“你能保证王直一定会被救走?”
“到时候他要兵护送,部堂就从杭州卫里给他派兵。”沈默笑道:“有那些兵大爷护送,除非毛海峰想干掉王直自立,不然不会救不下来的。”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胡宗宪问道:“一个回到海上的王直,真比一个死了的王直用处大吗?”
“大。”沈默不容置疑的点头道:“王直从本质上,还是个商人,他以前之所以频繁攻击大6,是想迫使朝廷开海禁,让自己可以自由贸易,现在海禁已经开了,他进攻大6的动机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的东南沿海,已经成为他最终要的市场和进货地,他只会不遗余力的保护,而不会再破坏了。部堂不妨回想一下,自从苏州开埠、徐海归顺以后,江浙一带是不是再没有生过倭寇入侵?”说着淡淡一笑道:“现在的倭乱集中在闽广一带,正是那些不受王直控制的势力作祟……我们一面可以腾出手来,全力消灭这些人,一面大力展我们的水军。等闽广平定了,强大的水军也建立起来了,到时候或战或和,全在大人一念之间!”
胡宗宪沉思良久,目光中精光四射道:“好,就这么办!”
沈默回去船上,过了江,继续往北去,大概过了三天后,半夜里正在睡觉,突然听到外面轻微的叩门声,然后便是铁柱那低沉的声音道:“大人,来了。”
沈默和若菡同时醒过来,他按下要起身的妻子,轻声道:“继续睡吧,就当什么也没生。”
若菡虽然心里担心,但还是乖巧的点点头,合上了眼睛。
沈默扯一件床头的薄衫,一边悉悉索索的往身上穿,一面往外走,到门口时,已经穿戴整齐了,便推开门,看一眼外面的铁柱道:“在哪呢?”
“我房间里,”铁柱道:“大人放心吧,是我亲自去接的,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脸。”
“嗯……”沈默点点头,便跟着铁柱出门去了。
此时是午夜,星月无光、天地漆黑如墨,沈默两个偷偷摸摸下到船尾一个漆黑的房间中。掩上房门,铁柱晃一晃火折子,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油灯。
当屋里有了亮光,沈默便看到一个早在屋里的黑衣人,只见其头戴斗笠,手持倭刀,弓着身子警惕的对着自己。
“海峰兄。”沈默轻唤一声,那黑衣人竟是王直留守岑港的义子毛海峰!他闻言并没有放松,而是声冷如刀道:“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他的声音稍有些大,沈默赶紧做出个噤声的动作,示意铁柱退出去守好门。铁柱担心他的安全,迟疑了一下,沈默推他一把,佯怒道:“我和海峰兄情同手足,他还会害我吗?”铁柱这才低头退下。
“你惯会花言巧语,我是不会相信了!”毛海峰一提刀,反手将刀刃架在沈默的脖子上,沉声道:“今天我要用你的狗命,把我义父换出来!”
锋利的刀刃架在脖子上,让沈默半边身子冰凉,他苦笑一声道:“如果可以,那当真是好,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巡抚,而是司经洗马,这样的小官,谁还会放在眼里?”
“洗马?”毛海峰的脑子一下有些短路了,摇着大头不信道:“你好歹也是个巡抚,就算撤了你的官,也不会让你干那个去。”
沈默从怀里掏出吏部的任命,递给他道:“你可以自己看。”
毛海峰将信将疑的缓缓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是任命‘沈默为詹事府司经局洗马’的任命,他咽口吐沫道:“从一省之长,直接降到给人家衙门洗马的马夫?你犯了什么事儿?”
沈默看他一眼,面不改色道:“还不是为了你爹,”他对小毛同学已经太了解了,知道这小子是个重情义的汉子,所以才敢单独面对愤怒的毛海峰。只听沈默叹一口气道:“自从得知你爹爹被王本固那个死捏子抓了,我便多方营救,大声疾呼,要求释放你爹,”说着两手一摊道:“结果你也看到了,我被一撸到底,从堂堂的苏松巡抚,市舶提举,成了司经洗马,却还要被你拿刀指着,真是要苦死我啊。”
事实早已无数次证明,小毛同学的智商,还没跟沈默这种老狐狸抗衡,闻言立刻撤刀,挠着头讪讪道:“难道我冤枉你了?”
“那你觉着还怎样?”沈默两手一摊道。
“看来是我冤枉大人了。”小毛把刀回鞘,抱拳躬身道:“沈大人你是好人,俺给你赔不是了。”然后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去杭州找王本固算账去,不拿大人撒气了。”说着便走了门口。
“回来。”沈默哭笑不得道:“我费尽周折把你叫来,难道就是为了撇清自己吗?”
毛海峰才站住脚,回头望向沈默道:“大人的意思是?”
沈默点点头,招一下手道:“附耳过来。”
毛海峰凑过大脑袋来,听沈默如是吩咐一番,他的面色变了数变道:“果真有此事?”
“这是我冒着天大的干系,为你打探出来的。”沈默垂下眼睑道:“究竟何去何从,你自己看着办吧。”
毛海峰寻思片刻,方才咬牙道:“中!就这么干!”说着朝沈默拱手道:“要是我义父能大难不死,今后咱们不再涉足大6,专心做南洋和日本的买卖!”
“如此甚好。”沈默颔道:“此事不用着急,你回去慢慢准备,最早今年下半年,最晚明年上半年,押送五峰船主进京的船队,才会离开杭州。”说着淡淡一笑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的船将是军舰改装的商船,一共会是九艘,舰艏漆成黑色,你派人盯紧了,漏掉了可别怨别人。”
毛海峰点点头道:“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这九艘护航军舰,会分成前、中、后三队行驶。”沈默轻声道:“每队之间的距离,都在三里以上,但是到了晚上,只要造一些意外,不难将这个距离拉大到五里以上。”说着叹口气道:“这个时间,足够你们把人救走了。”
“那会是在那一艘船上呢?”
“很简单,王本固在哪艘船上,老船主就会在哪里。”沈默道:“你看仔细了不难找到。”说着面色一肃道:“但是,必须王本固的安全。”
“为什么?”毛海峰道:“他把你们害的这么惨,还不如让我结果了他!以消大家的心头之恨。”
“你倒痛快了,可谁给我们背黑锅?”沈默哼一声道:“活着的王本固可以,死了的不行!”
“是。”毛海峰点头应下道。
阴谋在埋下整整一年后,终于在嘉靖四十一年春天,破土芽,结出了果实。
不出沈默所料,在胡宗宪的反复逼迫之下,王本固终于顶不住了,要求他派兵出来,要押送王直进京。
胡宗宪故意不理不睬几次,被逼得急了,才派了九条军船、两千士卒给王本固,当那九艘船一到码头,便立刻引起毛海峰眼线的注意,将消息通报给快要等疯了的毛海峰。
王本固不知中计,还在精心策划着路线,为了避免暴露,又特意选了半夜上路,一路上晓行夜宿,小心翼翼,甚至不允许水手和士兵下船,也不许吃沿途采买的食物,果然大半路相安无事。
等到出了南直隶,进到山东地界,他不由松口气,因为这里从来不是倭寇的活动范围,越往北就越安全,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城市码头越来越稀疏,晓行夜宿的规定不可能再严格执行了。
也许是离开浙直的缘故,王本固心情放松了很多,吩咐下面人可以晚上赶路,争取一天内抵达台儿庄。
这让一直紧盯着他们的毛海峰也终于松口气,当天夜里便动了攻击——其实王本固不知道,这里才是最容易遭到袭击的地方,因为越往北,大运河的水流量就越小,淤塞也就越严重,许多恶劣的河道,仅容一船通过,甚至还有搁浅的可能。胡宗宪当初给他派船,故意尽捡大个笨重的海船,看着比一般船只要牢固威武的多,但在运河里开,可就太过笨重了。
王本固白面书生,哪懂这些道理,还以为胡宗宪怕他路上出事,特意找大船护送呢,便高高兴兴出了,在浙直一带当然没事儿,但上了山东来,问题就严重了,被迫摆成一字长蛇阵,往北挪去。
到了半夜里,紧跟着旗舰的那艘船突然搁浅了,把后面数艘船堵在那里,王本固却毫无所觉,一直到被小船从后面跟上来,都不知道已经中了埋伏。
当无数条绳索从各处飞上船舷,船上的人毫无准备,还没有来得及组织抵御,便被四面八方涌上来的黑衣人吓懵了,几乎是稍作抵抗,便溃不成军,纷纷跳水逃跑。
毛海峰拎着长刀,亲自登船营救,逼问出义父的所在,险之又险的从王本固的手中救下了王直,也果然没有伤害那位王巡按……当然,这是后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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