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摆出的‘小牛阵’,并不是她今日灵机一动,才想出来的。其实从知道倭寇要来,她便琢磨着要给他们当头一棒,杀杀倭寇的锐气。
从前天开始,她便带人背着一罐罐炸药,深夜悄悄出城,掩埋在山上的松林中,然后今日在地上撒上火油,用小牛将倭寇引到松林中,便射火箭引爆,把倭寇炸得稀里哗啦。
从松林边的掩体中探出头来,她感到有些耳鸣,顾不得拍去身上落满的泥土,便引弓射向从树林中失魂落魄逃出来的倭寇。
在夫人的带领下,戚家军的老兵也纷纷弯弓搭箭,开始惬意的射杀倭寇。那些倭寇也是被炸蒙了,根本分不清有多少弓箭射来,见领已死,同伴又被炸的、射的死伤惨重,自然军心大乱,纷纷夺路而逃。
戚夫人知道不能恋战,便将铁胎弓收到背上,率领她的小分队,从背山一面的小径下去了。
面色铁青的望着这群残兵败将,徐海命人清点人数,竟然有二百多人没回来,余下的也个个带伤,惊魂未定。
何心隐郁闷道:“大将军,我应该去庙里拜拜了,什么倒霉的事儿都能摊上。”大家都见到他声嘶力竭的阻止那些人上山,所以不仅没人怪他,反倒还洗刷了之前的嫌疑。
徐海憋了一肚子闷气,还反过来安慰他道:“别瞎说,这是凑巧了,要是觉着不顺当,就先休息一段吧。”
何心隐点点头,退下了,心说:‘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参与攻城了。’
他心里舒坦了,徐海那一肚子闷气却还得泄,命人加紧打造云梯,好尽快攻城。
而王氏则率领着她的小分队,绕个大圈,从西北门入城,待她们进去了,倭寇都还没有察觉。
百姓都顶着香盆迎接凯旋的戚夫人一行,都道她是女中豪杰,不让须眉,让王氏暗暗高兴了好一阵。
沈默也亲自设宴,庆贺勇士奏凯,酒未三行,城头警钟敲响,沈默只好搁下酒杯道:“看来是倭寇攻城了,诸位在此慢用,本官去城上看看。”
戚夫人柳眉一挑道:“我们跟大人一起去。”
“将军的心意本官领了。”沈默起身笑道:“但你们现在需要的是休息,等养足了精神再上城,对我们的帮助更大。”这才劝住了不知疲倦的戚夫人。
沈默还没靠近城墙,便看见雨点般的长箭从外面射进来,铁柱赶紧带人持盾,将大人保护好。
沈默一把身边一个护卫推开,怒道:“就我的命值钱吗?”说着压低声音道:“大家都在看着我呢,你们别让我出丑。”
铁柱等人只好稍稍散开,满心惴惴的盯着不时落在身边的长箭,沈默却面色自若,在众人的瞩目中,沉稳走到城墙根下……他自己也偷偷松了口气,这才现背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倭寇用的弓长七八尺,箭长四五尺,在城外隔河而射,如果射中城内的房屋,便会直接穿透屋顶,射进屋去,力道十分的强劲。军民被压制的躲在垛后,仍然被射杀了好几十人。
沈默正一筹莫展之际,便听得不远处一声娇叱,却是戚夫人领着亲兵上来了,只见她不畏矢石,张弓搭箭,每一箭都会射杀一个小头目。她的亲兵也跟着用弓箭射击,同样箭无虚,在她们的激励下,那五百戚家军也纷纷起身,觑得空隙便张弓射击,并大声吆喝手下的民兵,用鸟铳射击敌军,虽然命中率底下,但胜在弹丸密集,又是居高临下,让欺近护城河射击的倭寇,不得不躲到大车后,射击自然滞缓下来。
徐海见了,吹响海螺,倭寇便将那些充作掩体的大车,全都推到护城河中,待上百辆装满土石的大车全都退下去,五条通道也就填出来了。
城上的沈默不禁倒吸冷气,看来经过这几年的磨练,倭寇已经不像原先那般,对攻城束手无策了。
徐海强令弓弩手压制城头,同时吹响了攻城的海螺,早就等不及的攻城队便举着盾牌,拿着铁锨,嚎叫着冲上通道,却被护城河内侧的附墙挡住,一下子停滞下来。
便有倭寇举盾抵挡城上射下的矢石,余者则在其掩护下,使出吃奶的力气,挖掘那道土墙。徐海的眼睛很毒,他现那道看似张牙舞爪的墙,其实是用河泥掺上糯米做的,最近连日阴霾,空气潮湿,这堵墙昨日才立起,必然不会像看上去那么坚固,所以直接派人挖掘。
城上的沈默看了,对王氏道:“看来这堵墙挡不住他们。”
王氏点点头道:“倒是小觑了那徐海。”却又冷笑道:“这墙不会白建的,大人待会儿便知。”便命令部下用更密集的射击,阻挠敌人攻城。那道附墙比起城墙来,低矮了许多,所以城上射击无碍,而倭寇集中在几条狭窄不平的通道上,不能前后腾挪,大大降低了城上的射击难度,即使举着盾牌,也无法避免巨大的伤亡。
徐海既然下定决心,又怎会半途而废?他命刀斧手在队后压阵,若有退后者,便杀无赦。在进退都是死的情况下,攻城队现在墙根下挖土的那些,反倒是安全无虞,便都抢着上前,拼命挖掘起来。
到了申时左右,伴着城下一声欢呼,一段墙被挖出一个洞,紧接着其余地段也都被挖开,倭寇们兴奋的从洞中鱼贯而入,然后……他们便傻了眼。
只见三丈高的城墙,与一丈高的附墙,夹出一条不到一丈宽的甬道,这就是他们可以立足的攻城地段了。
冲进附墙的倭寇面面相觑,心说这可怎么办?连梯子都运不进来,难道要像猴子一样爬上去?
城上的守军也不跟他们客气,早就等不及的滚石擂木倾泻而下,许多倭寇躲避不及,当场便被拍成了肉饼,那些侥幸躲过去的没高兴太久,又被撞上附墙反弹回来的擂木砸了个正着,同样做了肉饼。
这就是附墙的另两个好处,可以让敌人没有攻城的空间,又能让城上的滚石擂木无需瞄准,照着坑里砸就是。
倭寇被打得血肉横飞,只好无奈退下。城上军民则齐声欢呼,看到天色渐黑,都觉着今日终是捱过去了,一个个兴奋的不行。
沈默命民夫担酒肉上城,犒赏军民,一时间满是欢声笑语,人人称颂。但王氏始终保持冷静,她对沈默道:“倭寇很可能会趁夜色攻击。”
沈默笑道:“将军不必心忧,我已经安排好了夜班。”他虽然第一次指挥城防,但曾经观摩过无数场守城战……话说在嘉靖三十三、四年那时候,明军也只有守城战能战胜倭寇,但在其它战场上,全都是一败涂地。
话说经过这几年磨砺,明军至少敢跟倭寇进行野战了,这不能不说是种进步……虽然大多数情况下,依旧是打不过。
天完全黑下来后,沈默命令城上举火如昼,照得城外半里内纤毫毕现,一旦现有倭寇出现,便梆锣震天,铳炮络绎而。
但他知道城太大,纵使如此全神戒备,也难免百密一疏,被倭寇钻了空子。与其那样,还不如故意漏个破绽,引诱倭寇来攻呢。他便命人将城墙几处偏僻地方的火把熄灭,让城外看上去,好似是他的防线漏洞一般。在暗地里,却用绳索将擂木悬于垛外,悄悄等着倭寇前来。
下半夜时分,果然有倭寇偷偷从这几处地方登城,都快爬到城垛上了,便听到城上守军一阵怪笑,放开了绳索,那些带着无数长钉的擂木便轰然而下,直接将偷袭的倭寇砸堕城下而亡。
如是折腾了一夜,倭寇一点便宜没占到,还弄得疲累不堪,士气衰落下去。
徐海知道遇上硬点子了,他深知自己的部下,不怕打硬仗,但怕打长期的消耗战,因为前者凭着那股子彪悍之气,便可以撑过去;但后者却要富有牺牲精神才行……出来混倭寇的,都是想要想要让自己快活的匪徒,可不愿单单做卖命的炮灰。
思来想去,他决定今天再猛攻一天,如果还不行,便先退下,召唤徐洪、叶麻、辛五郎他们过来,从四面攻城。其实此时他已经意识到,苏州城这块肥肉独吞不得了,但海盗的贪婪让他没法当机立断,而是还想再尝试一下。
这一尝试,便让他又折了近千人……经过最初的紧张后,沈默很快适应了这种守城战,他那天才的大脑终于可以灵活运转,想出许多了奇思妙想,阻止倭寇攻城。比如他命人取来一二百斤的大石,放在城垛上,当倭寇爬上来,便推下去,往往一杀就是一列,威力十分惊人。他又命人将城垛上,迭以碎砖加高数尺。当倭寇登垛,爬到碎砖上时,只消一掌,便能将碎砖与倭寇同时推下去,同样可以砸伤一片。
如此种种,完全脱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的消极防守,充分利用居高临下、物资丰沛、人手充足等有利条件,积极主动的击杀敌军,却令己方的伤亡减到最低。
王氏见沈默昨日还紧张的面色白,今天便已经挥洒自如、指挥若定了,不由感叹‘后生可畏’,也收起了对这个文弱书生的轻视之心。
到了下午时分,徐海突然吹响了收兵的海螺,王氏笑道:“恭喜大人又守住一日。”
沈默却摇头笑笑道:“不,守城战到此结束了。”
“哦,您是说?”王氏吃惊道。
“不错,”沈默点点头,目光南望道:“戚将军他们,应该已经凯旋了。”
沈默估摸的不错,却说那徐洪为假消息所惑,完全落入了沈默的彀中。他率领部下,趁着苍茫大雾,径直往南去了。如果徐海在场,肯定不会让他去,可惜王江泾一战,徐海输得太过彻底,没有几个手下活下来,徐洪身边,就没有一个经历过那次惨败的,也就没人能告诉他,吴江那个鬼地方,可千万去不得。
所以徐洪怀着满心的将功折罪,径直南下嘉兴,这天夜里便到一条河道甚阔,但河水甚浅的大河边上。徐洪便让手下则在河边和衣而卧,等到明日天亮时,或者找船过河,或者泅渡过去。
他们已经狂奔了两天两夜,纵使都生着双铁脚板,却也疲累欲死,不一会儿便鼾声四起,全都沉沉睡去。徐洪睡着了便做起噩梦,他梦见戚家军把他的手下全部杀光,最后只剩下他一人,被无数兵刃指着,吓得他一下子坐起来。
听到身边如群蛙争鸣般的鼾声,他这才松口气,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个梦。”便听呼噜声越来越响、越密集,竟如万马争奔,征鼙震地一般,徐洪不由骂道:“呼噜打得这么响!”转眼突然惊醒过来,猛然抬头望去,便见上游白茫茫一线,大水骤然而至!
“大水了,快逃啊!”不止他看见了,也有些没睡着的倭寇觉了,全都蹦起来,拼命往远离河岸的方向跑。但大多数人睡的正香,一下被吵起来,听说大水,便跟着乱跑,却如无头苍蝇似的八面乱窜,相互践踏者、随波逐浪者,不计其数。
徐洪醒得早,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退到远处避水,此时天蒙蒙亮,他举目四看,只见水上尽是浮尸,手下数千人则被大水分隔在一个个已成孤岛的高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啊!”徐洪气急败坏的叫喊。
话音未落,上游处响起战鼓声,一艘艘战船趁水而下,上面站满了手持弓箭火铳的大明士兵,那些孤岛上的倭寇,见四下无路,料不能逃,都磕头称‘愿降’。
但王崇古和刘显都恨死这帮倭寇,竟是一个俘虏都不要,命人将他们射杀。
一见没了活路,倭寇的凶性被激起,纷纷跳入水中,游向官军的大船,愤然与明军接战。
明军这下弄巧成拙,慌忙射杀起来,但倭寇一旦入水,可比在岸上难瞄多了,不少船上都爬上了倭寇,明军只好白刃肉搏,自平明战至日中,付出几艘船被凿沉、几百军士被击毙的代价,才将这些倭寇消灭殆尽。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那徐洪领着身边的一千多倭寇,也顾不上被困在水里的,便急忙掉头逃窜,却迎面碰上一支劲旅,看到那面迎风招展的‘戚’字大旗,他心头升起一丝绝望,暗暗道:‘看来梦是凶兆,我今日要完蛋了。’
一下子斗志全无,对左右道:“那日我们士气正盛,都不是此军的对手,今天已如丧家之犬,就更加无奈了。”
左右都埋怨道:“大敌当前,二将军说话太不吉利。”
“说得再吉利,也是打不过。”徐洪苦笑道:“还是算了吧,总归兄弟一场,你们把我绑了,去投降吧。”
“二将军,方才那些弟兄要投降,您可看到什么下场了。”边上人都道:“与其那样,还不拼个痛快呢。”
“让你们没事读点书,没一个听的。”徐洪指着对面一面大旗道:“上面写着‘投降免死’四个大字。”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道:“那就委屈二将军了。”便不再客气,将其五花大绑,压到对面阵前,口称‘爷爷饶命。’
戚继光果然没有下令屠杀,而是命人将他们的兵刃卸了,用长绳绑起来。
自己则睥睨着一脸灰白的徐洪,冷笑道:“你就是徐海的弟弟。”
“是的。”徐洪点头道。
“你们兄弟俩也不过如此。”戚继光撇撇嘴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
“你瞎说,”徐洪向来视奶兄为偶像,大叫道:“我兄长比我厉害多了,你们谁都打不过他!”
“厉害?我看是吹牛皮厉害吧?”戚继光哈哈大笑道:“现在也不怕告诉你,徐海已经众叛亲离,覆灭之日指日可待了!”
“不可能!谁也不会背叛我哥的!”徐洪愤怒道。
“那请问,”戚继光冷笑道:“我们怎么会提前得知你的行军路线?提前在此设伏呢?”
徐洪的面色一下煞白,他想到了几种可怕的可能:“难道叶麻、辛五郎他们反水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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