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情了?”沈默心一紧,沉声问道。
“苏州来报,有倭寇数千人,绕过我军几道防线,已经兵临城下。”戚继光轻声道。
“刘显和王崇古都是吃干饭的吗?”沈默简直要惊呆了:“这就是他们吹嘘的固若金汤吗?”
“大人,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戚继光轻声道:“重要的是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班师回援,这有什么好讨论的?”沈默沉声道。
“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戚继光缓缓摇头道:“如果把这次的叛乱,与攻击苏州城的倭寇联系起来,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我们在别人的算计中。”沈默轻轻捏着睛明穴道。
“大人说的对,”戚继光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咱们就不得不防着,对方会围点打援。”
“你说,他们有可能伏击我们?”沈默问道。
“这说不准,他们有可能伏击我们,也有可能是调动我们。”戚继光沉声道:“大人也参加过不少御倭之战,当知道他们久战成精,狡猾多端,着实不能掉以轻心。”
“那苏州城怎么办?”焦灼的神情浮上沈默的面庞,因为处在后方的苏州城,几乎是不设防的……城防官兵加上三班衙役,也不过三百余人,且几乎没有战斗力。
一想到繁华的苏州城,可能被倭寇毁于一旦,自己怀孕的妻子也处在不测之中,沈默便感到五内俱焚。
但戚继光却很镇定道:“请大人放心,末将敢打包票,在我们回援之前,苏州城是不会失陷的。”
“理由呢?”只要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沈默便宁愿相信他,可是戚继光给出的理由,却几近荒谬:“因为我家的母老虎在城中,只要有她在,苏州就丢不了。”
沈默这个汗啊,干笑两声道:“元敬兄对嫂夫人很有信心啊……”
“是的,大人。”戚继光点头道:“我夫人是将门虎女,不仅弓马娴熟,而且深谙兵法,从容果敢,如果为将的话,是要胜我一筹的。”其实潜台词是,我的一身本事,八成是来自夫人的……不然仅凭着武艺平平、兵法稀松的戚景通,是教不出戚继光这头猛虎来的。
当然,这真话是不足为外人道哉的。
倭寇是傍晚时分,突然出现在苏州城外的,当时还没有关城门,若不是最近闹乱匪,使门卫的警惕性还不错,恐怕要被直接突破了。
“快关门!”城门上的校尉尖叫道:“敲警钟!”
‘铛铛铛铛……’令人无比紧张的警钟声,划破苏州城的天空,在倭寇冲到城下的前一刻,城门轰然落下,将其挡在了城外。
但是恐慌,不可遏止的蔓延开来……当得知倭寇出现在城外的消息后,城里的士绅百姓极为慌乱,因为他们的主心骨和保护神,全都已经出征,仅剩下手无寸铁的百姓和妇孺,毫无反抗之力。
士绅富商们仓皇的聚在一起,商量着对策,有人说,给倭寇一笔钱,让他们去别处吧;也有人说,咱们今天晚上快逃吧……老百姓也吓坏了,有的像无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有的关上门做起了缩头乌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间慌乱悲观的情绪,充斥在每个人的心头。
知府衙门里的若菡,也听到了这个消息,柔娘焦急道:“夫人,咱们赶紧找地方躲一躲吧。”留守的铁柱也劝道:“是啊夫人,大人在市舶司衙门下挖了地道,十分隐蔽,让我们护送您去那里躲一躲吧。”
“我哪也不去。”若菡一边做着她的小衣服,一边神态自若道:“我丈夫是苏州知府,有保民守土之责,现在他出征在外,我要替他跟百姓们在一起。”
“夫人,话虽这样说,可您肚里的孩子……”柔娘焦急道。
“我和他的孩子,不会做逃兵的。”若菡淡淡一笑,看一眼铁柱道:“铁大人,城中目前的文官武将,属你品级最高,你理当担起全城防务,而不是单单保护我一个人。”
“这个,卑职甘愿身先士卒,”铁柱一脸为难道:“只是我不会守城,误了大事就坏了。”
“我知道,”若菡搁下手中的活计,望着他道:“可是实在没有人选,只有请铁大人勉为其难了”
“那……好吧。”铁柱面色沉重的应下,他是真没底啊。
谁知话音未落,便听门外传来一声利落的女声道:“不用这么为难!”
听到这声音,若菡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起身道:“姐姐,你怎么来了?”
“找你这个知府夫人请缨来了。”来人正是戚继光的夫人王氏,只见她戴璎珞冠、穿亮银甲,束狮蛮带,踏朝天牛筋靴;肩披猩红斗篷,腰挎三尺青锋,背上还背着一具铁胎弓,配上她高挑的身材,坚毅的表情,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好一个飒爽的女赵云,大明之花木兰!
若菡看她这身打扮,不由讶异道:“姐姐也要上阵?”
“有何不可?”戚夫人柳眉一挑道:“我自幼跟着父亲修习武艺,懂兵法、知韬略、上马舞得一丈长枪,下马拉得三石硬弓,不是我夸海口,这苏州城中别看须眉无数,能胜过的,恐怕只有戚继光一人。”虽然当着面,从不给戚继光面子,但在外人面前,她却还知道维护丈夫。
戚夫人一番话,换来了若菡和柔娘两个一脸的崇拜,铁柱却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眼里,女子就是弱者,跟打仗有什么关系?
戚夫人目光犀利,看出他的不服,冷冷一笑道:“黑大个,我们比试一下。”
铁柱连连摇头道:“好男不跟女斗。”说着带上头盔朝若菡拱拱手道:“夫人,末将去了。”原先都是自称‘属下’的,这下也改称‘末将’了。
若菡要出声叫他,却被戚夫人阻止。待他快走到垂花门口时,戚夫人飞快的取下铁胎弓,张弓搭箭!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嗖’地射出一箭。
‘啊……’在若菡和柔娘的尖叫声中,铁柱头盔上的红缨,被射在了墙上。
满脸惊骇的回过头来,铁柱愤怒道:“你要杀人吗?”
“教训你这个瞧不起女人的家伙。”戚夫人冷笑道:“有种就放马过来吧。”
铁柱看一眼夫人,见她并无异议……其实若菡是惊呆了……他便大叫着扑了上去,要把这可恶的女人狠狠的揣到在地!
“太慢了!”戚夫人冷笑一声,待他扑到身前,突然一闪身,用弓背磕在铁柱的后膝窝上,铁柱右膝一软,身子便险些歪倒。待他好容易稳住身子,已经被戚夫人的弓弦逼住了喉咙。
铁柱终于感受到了戚继光的那种挫败感,这个女人实在是非人类可以匹敌。
“服不服?”戚夫人沉声道:“不服再打过。”
“……哎,服了。”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铁柱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若菡这事也回过神来,道:“那就请姐姐和铁大人一起主持吧。”
“你也别闲着。”戚夫人把铁胎弓重新挂在背上,对若菡道:“叫那些大户,把他们的护院家丁派出来,交给我统一指挥。”有些人,仿佛天生就是指挥别人的料,比如说戚夫人。
若菡点头笑道:“遵命!”
戚夫人看一眼边上的铁柱道:“黑大个,你去城上,吩咐他们把能点的火都点起来,将城墙下照得通亮,仿制倭寇偷城。”
“哦……好吧。”铁柱无奈的点点头,快步去了。
这时候侍卫备好车,柔娘扶着若菡上去,临上车前,若菡问道:“姐姐去作甚?”
“我先集合官差衙役,看看有多少人可用,”戚夫人答道:“再去武备库中看看,给他们找点武器。”
于是三人分头行动,王氏命她府中的二十多个家丁,把县里的衙役官差召集起来,命令他们立刻贴出告示,稳定人心,尤其要仿制有奸细作乱,一旦遇到骚乱,绝不能手下留情。
对于经过去年‘粮食危机’的苏州城官差来说,这都是轻车熟路的事情,他们纷纷领命而去,根本王氏不用操心。
现在王氏只要考虑,如何守住城池便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于是她带人到了武备库。
王氏很清楚,仅靠着那几百号官差,是没法守住苏州城的,要想坚持到丈夫回师,就必须全民皆兵……拿出武备库中的武器,把老百姓武装起来。
一般来说,对于仓库管理员这个职业,听话老实且脑袋不灵光,是极为优秀的品质,沈默也正是按照这样的标准,认命了武备库的库大使。
当戚夫人领着人到了库门口,这位库大使却不放行,说除非知府大人亲来,或者有知府大人的手令,否则绝不放行。
戚夫人低头看他一眼,看得他不禁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道:“你瞪我也没用。”
“那就委屈你了。”戚夫人一挥手,吩咐亲兵道:“把他绑了。”
如狼似虎的戚家家丁扑上去,擒小鸡一样抓住那库大使,把他五花大绑了。要说这库大使确实尽职,就这样还大喊道:“你们不怕大人回来追究吗?”
“让他只管来找我王铁兰好了!”戚夫人王氏冷哼一声道:“堵上他的嘴,找钥匙开门!”
库门打开,一排排崭新的武器盔甲,带着扑面的凌厉杀气,出现在众人眼前……这都是沈默为戚家军购置,只等他们结束训练科目后,便准备为其换装,有盔甲五千套、西洋火铳三千杆,弗朗机抬炮五百门,以及那种‘镋钯’二百件,还有各色弓弩上千具,全部价值好几十万两银子,看得众人直咽口水。
戚夫人却眼皮都不眨一下,一挥手道:“全都运到城下去!”
便有马五爷车马行的几十辆大车过来,把这些武器盔甲统统装车,运到城门内的广场上。
这时若菡也已经走访了,与沈默较为亲近的几家,那些大户素来知道知府大人是惧内的,不然也不会把个‘情投意合’的苏雪大家养在外室,不敢往家里领。而且他们也隐隐知道,汇联票号与证交所的幕后老板,正是这位身怀六甲的太守夫人,哪敢不给她面子。
便痛痛快快把家丁护院派出去,还主动请缨道:“夫人您身子要紧,就先回去吧,剩下的人家我们来通知,保准坏不了事儿。”若菡笑道:“那就谢过诸位了。”
能得着太守夫人一声谢,日后定然有不少好处,众人都乐的屁颠屁颠,便挨家挨户的上门,把他们的家奴家丁、护院打手弄出来……听说要护卫苏州城,大户们还是很踊跃的,就连赌馆、青楼这些娱乐行业,也派出了五六百人的阵容,其战斗力倒要在寻常护院之上。
只是家丁、护院,本就不是好人干的行当,十分的良莠不齐。再说常言说得好,有多大的主子,就有多大的奴才。这些家伙的主子,不是大户官绅、就是富商恶霸,便也自觉跟着长了身价,有了威风。此时见到统领他们的是位漂亮的女将,便开始谈天嬉笑、吹牛放炮,不少人还吹起了口哨,不把她放在眼里。
戚夫人见状心中冷笑道:‘且让你们瞧瞧我的厉害。’便气沉丹田,力运肺腑,使出了看家绝技‘狮子吼’,舌绽春雷的厉喝一声道:“呔!”那尖利高亢的声音,登时压过了场中的所有人,一众家丁都又好奇又好笑的望向她,却也暂时静下来。
戚夫人便趁机道:“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倭寇已经兵临城下,我们的大军却出征未归,城中父老只能靠尔等守卫……否则尔等的家园父母,妻子儿女,全都要毁于一旦!”
有些人表情开始肃然,但更多的仍然嬉皮笑脸,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也是戚继光为什么不要城市兵的原因,这些人心思太漂浮,且自以为有主见,对将领来说十分的麻烦。
戚夫人对眼前的混乱恍若未见,继续道:“但你们这样松松垮垮上去是不行的,所以今夜我得把你们通宵操练出来,现在有五条戒令你们听清楚了:‘第一,不许混乱行伍。第二,令行禁止。第三,不许喧哗。第四,毋得越规。第五,要遵约束。一鼓成列,二鼓排阵,三鼓齐声呐喊,都明白了吗?”
众人听着这倒新鲜,便七嘴八舌乱糟糟道:“听明白了。”“好的好的。”“没问题……”
于是,戚夫人出了操练的号令,不出意外的是,这些家丁护院对号令置若罔闻,仍然在那嘻嘻哈哈,甚至还有些流氓怪声道:“叫得挺响亮啊,你男人可够辛苦的。”
戚夫人气得粉面通红,强按住怒火道:“军纪已经强调过了,再有违反就是触犯军法,一律斩!”便又一次重申军令,然后再次出了号令。
只是众人根本不怕她,都心说,有道是法不责众,你还能把我们大家伙都斩了?便愈加笑闹成一团,完全不像样子。
这时戚夫人下令道:“全都齐步走,到对面的南墙根下集合。”
家丁们便嘻嘻哈哈、勾肩搭背的往那边走去,让闻讯前来围观的群众,直以为这是准备散场了呢。
戚夫人盯着稀稀拉拉的队尾,命人将那几个落在后面的家丁拦住,问道:“齐步走,为什么走不齐?”
“没吃饭,走不动……”其中一人怪声怪气道,引得众人一片哄笑。
“那你下辈子投胎当猪吧。”戚夫人冷冷的挥下手道:“把这五个落在最后的斩了!”
场中一下安静下来,那些个押着家丁的官差也愣了,要说还是戚夫人的家丁好使,闻言上前,手起刀落,便斩下五枚头颅。
火光下,鲜血刺眼,令人无不心惊胆寒,有胆小的百姓竟然吓昏过去。
戚夫人睥睨着一众家丁,语意森然道:“重新操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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