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事儿,还是吕窦印引起来的……话说当日他得了沈默的许可,便到吴江县,问唐县令借了一处宅院,便学那曹孟德张榜挂牌,招贤纳士起来。
令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仅仅几天时间,就有五百多人报名,后来又有好几个‘雄杰’之人,一下就带了上百人过来,让吕窦印乐的合不拢嘴,直以为自己真如曹孟德一般,个人魅力无敌呢。
殊不知,那些人的团伙其实早就存在,都是些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与一些流氓、地痞相互勾结,依仗权势,横行不法,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群聚剽劫,图财害命,皆是些实打实的社会败类。
因为沈默在苏州府推广‘考核法’,现在各县都在考核之列,其中很重要一项考核指令,便是明令各县严厉打击黑恶势力,清除其滋生的土壤。由于知府大人很够意思,让各县在市舶司都入了干股,一年什么都不干,各县也能收入十多万两银子,所以从县令到衙役,都愿意为他效劳;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将考核与红利挂了钩,所以上上下下,无人敢不效死力!
官府一认真,‘恶少雄杰’们就难过了,眼看着不时有同伴被抓进去,日子越来越难混,几个头面人物是一筹莫展……直到可爱的吕巡按出现,说要开展团练,习武抗倭。
恶少们顿时眼前一亮,他们虽然对‘习武抗倭’毫无兴趣,却被‘开展团练’所吸引了,哥几个一合计,都觉着这是洗白的好机会——若能给他们的非法社团,披上件合法的外衣,岂不是以后都不用怕官府?
于是乎,相邻几个县,包括苏州城的各大犯罪团伙闻风而动,全都集中到了吴江县城,报名参加苏州团练。吕窦印光顾着完成指标了,哪还管报名的是不是好人……反正俺还有俩月就走人了,只要这段时间不出问题就成。
这下吴江人不干了,人家原本好好的县城,现在给弄得乌烟瘴气,犯罪率直线上升,老百姓都不敢大白天上街,你说恐怖不恐怖?
唐县令更不能干了,心说:‘好么,我抓了这么长时间的治安,让你这一搅和,直接把吴江变成恶人谷了。’这哪能行?便去找吕窦印,要他解散团练,或者换个地方去练,反正别在吴江呆着了。
吕窦印眼看着革命就要成功,哪能轻言放弃,便打起了官腔,使出了水磨工夫,想要把他敷衍过去,让唐县令好话说尽,也没有一点用处。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唐县令?他一着急,便放出了‘要请知府大人派兵过来,强行遣散团练’的狠话,回去后还命令官差抓人,将那些在街上闹事的、欺负老百姓的恶棍,统统投到监狱里去!
他这雷厉风行的一手,让那些‘恶少雄豪’以为,官府这次要来真的了。哥几个又一合计,既然咱们已经有一两千人了,那还怕他个球,不如就此反了,杀将出去,学那徐海、叶麻之流,大秤分金、大块吃肉,岂不痛快?
于是当即饮血为盟,用白巾抹额,当夜便各持长刀、巨斧,夜攻县衙,劈门而入,打开牢门,放出囚犯,又去寻那可恶的唐县令……好在县衙很大,唐县令反应也快,已经携其妻子越墙逃出,这才没遭了毒手。
这时候‘恶少’已经从黑社会,正式进化为造反者了,他们被亢奋的情绪支配着,纵火焚烧了县衙。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火,一众叛贼气势益盛,在县里继续横行,杀人放火,抓人入伙……到了黎明时,他们在一处茅厕里,找到了仅穿着睡衣的吕窦印——可怜的吕巡按,吓得瑟缩成一团,连声哀叫道:“好汉饶命……”
匪之一的周二,朝抓着吕窦印的两个手下瞪眼道:“你们怎敢如此对待吕爷?还不快快赔罪?”
两个手下赶紧放开吕窦印,磕头作揖扇自己耳光,向他赔礼道歉。那周二又拿锦衣来,给吕窦印披上,还把他扶到最高的一把交椅上坐下。
吕窦印本以为自己要殉国了,谁知竟被奉为座上嘉宾,不由如坠梦里……但更让他想不到的是,那些恶人,竟然、竟然要让他当大王!!
“什么?”吕窦印表情僵硬的笑道:“让我当……大王?诸位好汉真会开玩笑。”
“严肃点!”一众恶汉恐吓他道:“我们像是在开玩笑吗?”
“不像……”吕窦印吓得连连摇头道:“在下的意思是,我何德何能,竟然得诸位好汉爷青睐,实在是……受惊,哦,受宠若惊了。”
“吕爷不必惊慌。”周二道:“咱们兄弟是要干一番大事的,只是来自不同的地方,大大小小十几个帮派,那是谁也不服谁……后来我们便合计着,请一位德高望重之人,给我们当总领,”说着大手一拍吕窦印,差点没把他的小身板拍散了架,道:“这个人选,非吕爷莫属,对不对、弟兄们?”
“对!”一众匪叫嚣道。
“来,我们给吕爷磕头!”周二便带着几十个大小头目,朝着吕窦印磕了好几个响头,算是拜了老大。
昨天还是朝廷命官呢,怎么过了一夜,就成反贼头目了?这种变化,实在让谁都接受不了,吕窦印自然是一个劲儿的拒绝。
但恶棍加反贼的脾气,向来是很暴躁的,便有人撸着袖子、拎着尖刀道:“怎么,瞧不起我们吗?”
“不是,不是……”吕窦印吓得赶紧改口道:“我很荣幸……”
此言一出,让气氛马上缓和下来,周二开心笑道:“好了,这不就结了吗?”便对众人道:“诸位,天要亮了,咱们不能再在城里待下去了,不然要被官军捉了王八的。”
众人一听,便纷纷道:“走是当然要走,可是咱们去哪呀?”有人提议道:“出海找徐海入伙?”
“笨蛋,从吴江往海边,要经过几个县?还有松江府,凭咱们这点人,到海边能剩下几个?”周二道:“所以海边不能去,至少现在不行。”
“那咱们去哪?”
“太湖有千里之阔,湖上岛屿众多,正适合学那水泊梁山,占山为王。且就在吴江边上,滑步就到,”周二道:“咱们先去那里建一番基业,等咱们根基稳了,风头也过了,再联系徐海不迟……到时候里应外合,咱们取下苏州城,也当一回张士诚。”他显然是一直为前途在思考的,像这样的反贼可不多见,一般都会成为反贼中的老大——大反贼。
众人被说的颇为意动,纷纷点头道:“就照你说的办!”
周二又笑眯眯的问吕窦印道:“大王意下如何?”
“哦……”吕窦印可不是傻子,他看出这周二是个人物了,哪里还敢多言?自我安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便点点头道:“很有道理……”
“大王下令,出!”周二高声号施令道。
天亮的时候,心满意足的反贼,拎着抢来的大包小包,簇拥着他们的‘大王’,从西门出了吴江城,乘坐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船只,逃入了太湖。
当沈默和戚继光的部队赶到吴江时,城里的多处大火,已经被老百姓自的扑灭了……天可怜见的是,因为暴乱的时间太短,这次的暴乱主要集中在对官府的报复上,对百姓的损害还不算太大。
但沈默的心情根本无法轻松——吴江县衙被烧成了残垣断壁,县里的银库与粮库被洗劫一空,自县令以下近二十名官吏或死或亡……仅仅这些,便足够他这个苏州知府喝一壶的。
万幸的是,到黄昏时分,唐县令自己出现了,他穿着老百姓的衣服,脸上也抹着厚厚的锅底灰。一看到沈默,便嚎啕大哭道:“大人啊,你可算来了,可要救救卑职啊……”大明朝的官员,不论文武,都有守土之责,他现在丢城失地,可是牵连全家的死罪啊!
沈默阴着脸道:“别哭了,有我在,你死不了。”这才让唐县令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将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沈默听。
“你听了什么感觉?”沈默问身边的戚继光道。
“蹊跷。”戚继光沉声道:“既然是乌合之众,又怎会如此自律呢?”
“是啊,那些人既没有放开劫掠,也没有久占县城,只是把仓库里的粮食和银两洗劫一空,便撤离了吴江。”沈默点头道:“观其所作所为,确实有点军队的意思……至少其中的骨干,是有很强纪律性的。”
“大人的意思是,”那位唐县令唐棣,这才听明白道:“他们是有预谋的?”
“当然,”沈默颔道:“杀官造反可不是过家家,若真的只是临时起意,万不会如此干脆利索的。”
“那是……什么人所为?”唐棣追问道,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问题,因为关系到能不能推脱责任。
“不知道,”沈默摇头道:“只要提早策划,什么人都有可能。”说着沉声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唐县令!”
“下官在。”唐棣赶紧躬身道。
“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沈默看看四下惊慌的面孔道:“用最快的时间,让吴江恢复原样,让老百姓摆脱恐慌。”
“是。”唐棣应声道:“这是属下分内的事情。”
“如果你做得好,”沈默轻声道:“我会在报告里写,大批倭寇混进吴江城,企图攻占县衙,唐县令率众殊死抵抗,坚守到天亮,倭寇逃离县城,窜入太湖。”
“谢大人……”唐棣感激涕零道,这样他的失城之罪,便被轻描淡写的掩过去了。虽然知道沈默也是为了他自己少点麻烦,可唐棣还是很感动。
“戚将军!”沈默又道。
“末将在。”戚继光沉声道。
“你随我追击反贼。”沈默沉声道:“尽力把吕巡按救回来。”
“遵命!”
不危险却十分麻烦的太湖剿匪开始了,果然如那周二所言,千里震泽,岛屿星罗,给了叛贼最好的掩护和最大的空间,让戚继光和沈默的工作进展甚微。正在他俩绞尽脑汁,想找出解决困境的法子时,一场更大的危机却逼近了苏州城……回溯到半个月,当俞大猷被解职、押送进京的消息,传到盘踞在东海海岛上的徐海耳朵里。果然不出俞大猷所料,徐海得到消息十分兴奋,对身边人大笑道:“终于可以吃到苏州这只肥羊了!”
便立刻召集最高层会议,筹划劫掠苏州的买卖,与会者有他的合伙人叶麻、辛五郎,他的亲弟弟徐洪、妹夫梁山,加上他一共五个。
大伙都对此提议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很快便决定干这一票……但问题是俞大猷虽然不在了,可他苦心经营的俞家军,还全须全尾的在那儿,如果是劫掠沿海,可以干了就走,那敌人再多也不怕,可苏州城偏偏在内6,且有松江府作为屏障。
先不说松江知府王崇古也是个厉害角色,单说要上岸,穿过好几个县,才能抵达苏州城下,这一点就让徐海十分挠头……他对那场险些丢掉性命的‘王江泾之战’记忆犹新,那次便是因为麻痹轻敌,贸然进军内6,结果让明军在有利地形包了饺子,导致全军覆没。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秉承着‘来去如风’的原则,只在江浙闽沿海劫掠,以保持随时都可以逃命的状态,如此立于不败之地,让明军更加没法对付。一时间,徐海‘平海大将军’的名声大噪,俨然有海上霸王的架势。
一场场的胜利让徐海的胃口越来越大,他已经不满足于在沿海小打小闹,这回要玩个大的!集合全部的力量打下苏州来!当然出于一贯的谨慎考虑,他决定寻找同盟,一起进攻。
自然不会找王直,他知道那老东西迷了一样的开海禁,现在自己要去劫掠他的劳动成果,哪里还能跟他打招呼?
他找的是自己的盟友,日本大隅、萨摩二岛的上万真倭,加上他的嫡系部队,以及叶麻、辛五郎的全部兵力,共计三万余人……这已经是他能调集力量的极限了,虽然比起王直还不够看,但已确实不是明军可以正面抵挡的了。
押上了所有的本钱,徐海不得不慎之又慎,他用几天时间,制定了一个周密的作战计划,在战役的开始阶段,他将调遣军队猛攻防备森严的浙东一带,在尽可能多的地方,同时动进攻,以扰乱明军的判断,当明军确信他这次的目标是浙江时,他再率领主力部队,杀个回马枪,直扑苏州城,定然可以一击成功!
按照惯例,真倭向来是用来打硬仗、啃骨头的;至于轻松惬意的抢劫工作,才是徐海的假倭们的任务,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为了忽悠那一万真倭,能奋不顾身的为他抵挡住胡宗宪,徐海巧舌如簧、大开空头支票……他说日本人厉害,是主力,所以应该面对是最为强悍的明军,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武士道精神的无畏!
那些跟着他来抢劫的大名,听惯了明军如何如何不堪的传言,对徐海交代的任务并无异议,他们关心的是:“徐桑,我们能分到多少钱?”
“当然是我们一半、你们一半了!”徐海十分大度道。心里却冷笑道,到底强了多少,还不是我说了算?
那些真倭都很信任他,便高高兴兴的接下了这个背黑锅、挡子弹的差事,还叫嚣着,要让明军看看他们日本武士的厉害。
于是在二月中旬的某一天,徐海带领着他史无前例的大部队,浩浩荡荡向大6开拔。望着遮天蔽日的船队,徐海豪气大增,对身边人道:“此役过后,我便取王直而代之,成为海上的霸主!”
众人纷纷附和,拼命吹捧起来……只是与大明的官员相比,他们的词汇还是太匮乏了,翻来覆去都是‘你太厉害了!’‘真厉害啊!’之类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觉着听起来挺享受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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