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明军的俘虏之后,诺颜达拉没有遭到想象中的虐待,也没有再进入济农城,就随着一个明军的骑兵队,被押送往南去了。一路上马不停蹄,夜以继日,第二天早晨就看到了明朝的长城。眼前的景象,几乎刺瞎了他的眼睛:
只见原先的一段边墙,已经变成了壁垒森严,壕堑深陷的城池。当他看到城上架着的那排大炮,还有明军肩上的长枪,瞳孔不由缩了缩,这一仗,真的没法打了……确认身份后,明军放下吊桥,让他们进城。
一进去后,便好似进到一个大工地,城上城下数千民夫,在忙碌的修建防御工事、筑造房屋仓库,到处都是工程,到处都是土木,让诺颜达拉看得心直往下沉……他虽然软弱,但眼力总是有的,知道这是汉人在加紧建造堡垒,等到那些仓库、兵营全都建起来后,这里就是明军前出河套的后勤基地。从此地往济农城仅百五十里路程,且沿途一片开阔,补给的难度将大大减小。
看到明军投入如此强大的人力物力,诺颜达拉暗道:‘汉人果然是势在必得。’在这座未完工的城堡中稍作修整,第二天,便又接着赶路。出去城堡不久,便上了神木与府谷间的道路,诺颜达拉不禁想到,二十年前,父汗还活着的时候,自己曾每年都跟随他捣毁边墙,沿着这条路入侵陕西。
当时他万万想不到,二十年后,自己竟沦为汉人的俘虏,沿着当年的道路,被押往惨淡的前景。他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被押送到北京献俘,然后送到市场上凌迟处死?还是被就地处决,然后把级送去北京请赏?
不管那一种,似乎死亡都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想想也正常,自己应该算是一百年来,明军俘获的最高级别的蒙古人,怎么可能轻饶了自己呢?
一路上就这么胡思乱想,到了神木县城,又转往榆林。沿途所见尽是赶着骡马车的民夫,大队开过的军队,一派肃杀紧张的气象。等到了榆林堡时,看到那立体完善的城防时,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固若金汤的城堡,而自己以为牢不可破的济农城,在这榆林堡面前,不过是个笑话。
进城后,他便被关押在一处牢房中,后来某天夜里,被押出去,他本以为自己的死期到了,谁知汉人只是将自己转移到一座深深的宅子,软禁在一个小院子里,然后便开始了漫长的囚徒生涯。
说‘囚徒生涯’,他自己都有些脸红,因为除了没有自由之外,他的生活其实很不错……每天三顿有人送饭,荤素搭配,色香俱全,晚上还有一壶酒。隔两天,还有人给他送换洗的衣服,虽然都是汉人衣装,但对他绝对不成问题。
最让他大感满足的是,自己甚至有书看,有报读……他早就听说,明朝南方有种叫报纸的东西,专门记载最新鲜的事儿给大家看,也想办法搞到过几份过期半年以上的,却仍看的津津有味,翻来覆去都要背过了。
当时他就想,要是能有机会每天都看到最新的报纸,那该是多幸福的事儿啊,实在想不到,这个愿望竟在被俘以后实现了,不知算不算不幸中的万幸。
就这样,他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宅男生涯,没有人来打搅他,也没人搭理他,仿佛大人物们已经把他遗忘了一般。诺颜达拉觉着,这样安安静静的也挺好,作为囚徒来说,已经是不能奢求的幸福了。
但很快他就不觉着这是多么幸福了,因为从报纸上,他看到了战事的进展……事后证明,戚继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一天拿下东胜城,是何等的英明和幸运。
因为仅仅一天之后,俺答的长子辛爱黄台吉,率领本部一万人马,在拜桑、布扬古和巴特的接应下,安然度过黄河,然后毫不停留便杀向了东胜城,但此时明军已经构筑起了基本的城防,尤其是在城头安放了上百门大炮,等黄台吉率军靠近了,才一齐开炮。
炮声直接把已成惊弓之鸟的拜桑兄弟三人吓跑了,黄台吉倒想充一把英雄好汉,可血肉之躯哪能抵挡住大炮的狂轰滥炸。还没冲到护城河,就丢下近千具尸体,这才认清现实、打消妄想,灰溜溜的撤下来和拜桑三兄弟汇合。
又过了几天,鄂尔多斯另外三部也领兵赶到了,聚齐了四万骑兵,声势极为浩大,却不敢靠近东胜城一步。只能改变策略,以骚扰和袭击明军运输线为主。
然而明军根本没打算今年打通运输线,他们所带的粮食,加上所缴获的牛羊,足以支撑过这个冬天,因此也不着急主动出击,而是进入了休整期。说休整期也不对,因为他们也没闲着,紧赶慢赶,日夜加点,终于在第一场雪到来前,将被炸毁的城墙重新修起来,并加筑了炮台,角楼、女墙等防御设施,把鄂尔多斯部的昔日汗廷,建成了在河套的大本营。
对于已经汇集优势兵力,又见识了明军三板斧的蒙军来说,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明军龟缩不出。四五万人聚集在套内草原上,供给成为大问题,只能依靠鄂尔多斯各部的越冬粮草维持。
所谓‘僧多粥少’,就是用来形容鄂尔多斯部现在的处境,他们本就是仓促撤出河套,自用尚且不足,又供给黄台吉的兵马,还要接济空手逃出来的达尔扈特部,被勒索了个精光的济农城本部,三万多口人吃马嚼,每天的消耗极为惊人……这也是明军为何明明可以俘虏,却又把蒙古人都放走的原因,实在管不起饭啊。
于是如何挺过这个冬天,就成了明蒙两军共同面对的难题。对于明军来说,虽然补给的路线不长,但在没有将蒙古人赶出套内之前,要承受的风险太大,好在明军早就做了长期无援的准备,在冬天过去之前,倒也不用犯愁。而对于蒙古人来说,必须要解决内部的粮草分配问题,并且尽快找到新的补给……问题是,这两件事都十分棘手。
新的补给是不可能的,为了断绝他们的希望,明军封锁了边境,一粒粮食也不许流入河套……之前走私屡禁不止,是因为山西商人无所不能,但现在为了大计,山西帮是不会再允许商人们顶风作案的,所以蒙古人出多少钱,也买不到任何东西。
向相邻部落求援也不可能,俺答汗的土默特部连年遭灾,尚且需要掠夺板升维持,哪有余粮支援他们?至于西面的西海蒙古是世仇,不趁火打劫就不错了,又怎么可能接济他们。
就连最后一招,也是他们最常用的方法——抢劫了。但因为要突破明军重兵把守边境线,在鼎盛时期,蒙古人每每出动十余万骑,吓得明军望风披靡。最少也要三五万骑,再少就是给明军送菜了。然而在东胜光复之后,明军占据了套内腹地,一控千里,如果蒙古人大举出动,明军肯定会渡过黄河,直捣他们最后的避难所——后套平原,则妻儿老小不保。如果分兵的话,还有可能被明军分头击破,所以也不可取。
蒙古各部想起当初诺颜达拉的话,无不追悔莫及,如果上天给他们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们一定不会放弃济农城,如果非要加一个期限,他们希望是一万年。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僧多粥少的局面无法改变,如果有人想吃饱,就必然有人吃不饱,甚至吃不着。吃不饱的肯定要不满,吃不着的更是会怨恨。对于蒙古人来说,蛮横强大的黄台吉部,就是那个一定要吃饱的,他们认为自己是来给鄂尔多斯人打仗的,不要报酬就很不应当了,怎能连粮草都不管够呢?所以他们所需的粮草,鄂尔多斯部必须及时足量的奉上,否则便要撤回老家,不管这晦气的闲事。
鄂尔多斯部还指着他们帮忙呢,因此只能勒紧裤腰带,优先供给黄台吉部,这样一来,他们自己都吃不饱,自然不愿再接济达尔扈特部和诺颜达拉的本部了。为此阿穆尔和兄弟们闹翻了,甚至带人抢了班拉扎部的粮草,结果引得几个部落的讨伐,双方剑拔弩张,要不是老二拜桑调解,差点就打起来。最后阿穆尔把抢来的粮草退给班拉扎一半,算是了解了此事。可这样一来,连班拉扎部也熬不过这个冬天去了……至于济农本部,本来就人口最多,又被明军两次洗劫,已是一贫如洗,情况比达尔扈特部还要糟糕,时刻都在忍饥受冻、缺医少药中煎熬着。偏生老天无眼,今年冬天奇冷无比,才进了十一月,就已经下了两场大雪,部落处境无疑雪上加霜,每天都有人死去……这些情况,自然不可能都登在报纸上,但诺颜达拉通过脑补,也知道自己的部落处在最危险的境地,儿子们尚且稚嫩,妻子性子太过温柔,都挑不起重担,现在肯定手足无措;更让他担心的是,分开始还在昏迷中的女儿,也不知什么情况了,能不能度过这个缺医少药的寒冬。
担忧一旦产生,就会变成每日剧增的煎熬,那些诱人的美食也变得味同嚼蜡,钟爱的报纸也成了烦恼的源泉,每天不得不看,看了愈难过。这下他可算体会到了,什么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无人倾诉、肝肠寸断了。
时间一天天流逝,诺颜达拉通过报纸上的日期,知道现在已经是十一月末了。今年冬天又奇冷无比,在屋里点着火盆还得穿棉袄,门外的积雪深可过膝,这让他对自己的族人和儿女的担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终于,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后,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请给自己送饭的兵丁带话,说自己想见见大明的总督。然而兵丁很快回话说,自己没有办法把消息传给总督大人,帮不了他。
诺颜达拉失望的想了一夜,第二天,他便开始绝食,不吃也不喝,倒要看看汉人是不是真的要让自己自生自灭。
五天之后,他感觉自己快要魂归草原时,终于有明朝的官员出现,通知他明天有人请他吃饭,如果还想到时候有力气说话,最好赶紧吃点东西。
当天晚上,诺颜达拉吃了整整三大碗粥,还想吃点肉食,却被服侍他的兵士阻止,说肠胃享受不了,会生病的。于是喝个了水饱的诺颜济农,只好歪在炕上,想用睡眠抵御饥饿,无奈整宿难眠,却绝不是因为饿的。
第二天早晨,兵士按照要求,送来了他原先的衣裳,‘纳石失’的质料经过浆洗烫熨,又跟新的一样。
戴上金缘的济农笠帽,穿上上衣下裳相连,衣式紧窄、下裳较短,腰间打许多褶裥,肩背间贯有大珠的‘质孙服’,这是元朝王公的打扮,是博迪汗赐予他的父亲,上任济农衮必里克的服饰。父亲去世后,他继承了济农之位,也继承了这种尊贵的质孙服。
这身装束虽然穿了多年,但自己动手穿上还是第一次,因此难免有些笨手笨脚,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穿戴整齐。看看镜子里熟悉的装束,苍白的面容,乌黑的眼圈,诺颜达拉暗叹一声,心道:‘父汗,请不要怪我,毕竟族人们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然后便推开房门,只见雪花无声寥落,天地一片苍茫,诺颜达拉深吸口冷冽的空气,便走出了被软禁两月的小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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