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不知何时停了,碧落云开,星辰洒坠,湖面盈盈交相辉映。渔人撑篙撒网,置身其间,仿佛身着霓裳羽衣,冯虚御风畅游星河。
朱户照婵娟,良辰美景奈何天。湖边老宅里,众人却毫无闲情逸致。小乔病势突转,较白天严重许多,眼眶乌青,薄唇深紫,脉象微弱。周瑜跪坐在榻旁,静心为她诊脉。这小小的人儿,下午时不过感染风寒,夜里竟病势沉重至此,好似随时会断气似的。周瑜身为医者,心情沉重,诊脉的修长指节也不由微微颤抖。
大乔忍着泪,颤声问周瑜:“周公子,我妹妹……”
“事到如今,大乔姑娘还不准备将实情告知周某吗?”
被周瑜如此一问,大乔一怔,双目低垂,眼波微动,似在思忖话中深意。
孙策不明就里:“莫不是那郎中开的方子有误?”
正当此时,大门处传来一阵叩门声,周瑜无心理会,吩咐道:“周婶,劳烦你去开门,估计是哑儿回来了。”
周婶应声上前,打开老宅大门,只见一位鹤童颜的老者立在门外,寿眉修长,面颊红润。周婶屈身退到一旁,对客房中的周瑜唤道:“郎君,张太守来了。”
周瑜正觉得十分棘手,听了周婶这一唤,足下生风,大步走出客房,见来人确是张仲景,即刻上前行大礼:“师父,我正要差人去找你,可巧你就来了。”
孙策随周瑜一道走出客房,看到张仲景,他薄唇一咧,身子一趔,硬着头皮迎上前,磕磕巴巴道:“张……张伯父。”
张仲景扶起周瑜,冲孙策一哼:“我那小徒儿说,你急匆匆带了个花容月貌的姑娘去寻我,我想看看哪家姑娘瞎了眼,才特意来这么一趟!不过老夫丑话说在前,接引渡人,老夫可不会!”
孙策哭笑不得,叉着腰气鼓鼓道:“我说,怎的我在你眼里就那般不堪……”
大乔闻声走出客房,径直来到张仲景面前,扑通跪倒,哭求道:“求张太守救我妹妹性命!”
周瑜接道:“师父,这位大乔姑娘是乔蕤将军的长女,在我居巢地界受堵截,我与伯符将她姐妹二人救下。可小乔姑娘身染风寒,病势缠绵命悬一线,还请师父赶快给看看罢。”
医者父母心,张仲景听了这话,双眸聚光,毫不迟疑,快步向客房走去。
正如周瑜所言,小乔缠绵病榻,状态极差。张仲景径直走到榻边,捋须为她诊脉。屋内众人皆屏息凝神,大乔紧张担心得微微颤抖。孙策见此,悄声走到大乔身后,轻握住她的手腕,以示安慰。
大乔不习惯与男子如此亲近,红着小脸欲挣脱。谁知张仲景突然起身,掸了掸长袍上的灰埃:“我说,虽是夜半时分,好歹有众人在场,你能不能收敛几分……”
周瑜一脸茫然,偏头看向大乔与孙策。孙策赶忙松了手,强装淡定:“你这老汉,诊脉时还东张西望。”
周瑜看孙策与大乔这般神色,猜出了七八分,尴尬地岔开话题:“师父,小乔姑娘的病可要紧?”
张仲景轻轻一笑,故作神秘:“不妨事,公瑾,今日的药,再煎一份来给这丫头喝下。”
周瑜满面困惑:“师父有所不知,小乔姑娘服了那药后,病势愈沉重。下午时只是风寒热,晚上竟一病不起了……”
“你虽学会了望闻问切,却没学会因人下药。周婶,按我说的,再煎一副药来,只是这次莫要用铜鼎,用铁锅煮罢。”
周婶一直站在一旁等吩咐,此时却愣怔着未动,她实在没想到,张仲景竟会知道她以铜鼎煮药之事。只是这铜鼎或者铁锅皆是烧热,究竟有何分别,周婶实在不懂。张仲景医术闻名天下,周婶自然不怀疑分毫,她躬背一应,转身向庖厨走去。
煮药须得消磨不少时光,张仲景吩咐大乔守着小乔,而后随周瑜孙策一道入堂屋歇息。
众人方落座,周瑜就迫不及待问:“师父,小乔姑娘喝了那药,病情非但未有好转,反而愈严重了,师父怎的还让她吃呢?”
张仲景笑道:“人体千差万别,并非滚水煮了就是药。那孩子体质阴阳两极倒转,寻常方法药不浸体,可若以铁做药引,便可浸入经络。”
周瑜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此等体制我闻所未闻,师父竟然知道以铁作药引,当真厉害!”
“第一次遇见不知道如何处置,自然是情理中事。可若两次遇见,仍束手无策,你师父岂非成了庸医?”
“两次遇见?”周瑜与孙策面面相觑觑,联想起方才大乔欲说还休之状,心中疑虑更重。
孙策撑直了身子,迫不及待追问:“你第一次所见何人?何年何月所见?”
听了孙策这大呼小叫,张仲景双目一瞋,未作理会。周瑜忙陪笑拱手道:“师父,我与伯符正查访五年前孙伯父遇害之事,此事似与小乔姑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还请师父告知一二。”
张仲景蹙着寿眉回忆:“说起那事,要回溯到十余年前,老夫受邀去军中为一男子诊脉。那男子身负重伤,命悬一线,服遍天下良药不见转好。老夫现此人体内阴阳两极倒转,遂以铁锅为他煮药,病症果然消退。”
“那男子姓甚名谁,长何模样?”孙策急问。
“不知道”,张仲景脆声回道。
“不知道?你为其望闻问切,连摸带掐怎么可能不知道?”
张仲景重重放下茶盏,数落道:“伯符啊伯符,你已成年,做事却还是如此急躁!那人是刘表军中将领,事关军机,自然不会让我知晓他的真实身份,老夫蒙着眼睛为他诊脉,只是……”
“只是如何?”
“老夫为其切脉之时,摸到其右手拇指老茧奇厚,定是箭术群之人。以当时脉象观之,年纪约在二十岁上下。”
“黄祖!”周瑜与孙策相视一眼,那人的姓名已是呼之欲出。
得到这一线索,孙策没有丝毫如释重负之感,反倒蹙眉愈紧。周瑜见张仲景神色疲惫,轻声道:“师父,天色已晚,今日就在我这里歇息罢。”
张仲景揉揉双眼,打了个哈欠:“也罢,我还住先前那间。”
周瑜起身送张仲景回房安歇,恰好遇上先前去驿站送信的阿蒙与哑儿。见到周瑜,阿蒙抱拳一礼:“县令大人。”
周瑜背手问道:“差事可都办妥了?”
阿蒙回道:“大人放心,万事无恙。只是去时路上似有歹人跟踪,我和哑儿绕了三四里地才将他们甩开。”
这话乃是周瑜与阿蒙之间的暗号,意指已看过信笺,加以处理,并未现有何不妥。周瑜笑道:“辛苦你们,今日太晚,明日再赏罢。”
阿蒙躬身一揖,退下堂去。哑儿亦登登跑开,回偏房中歇息。
明月缓缓向西,庖厨中散出袅袅炊烟,大宛马伏枥厩内,睡梦中呢喃不止。堂屋里,孙策仍僵坐着,一动不动,潺潺灌入的湖水恰如他满心的愁绪,无法理清。周瑜见他那般神情,故作轻松,逗弄道:“今日你来,竟给我招了这一串子客人。现下没有空房给你住了,不如你就趁着机会,去给那大乔姑娘看门罢?”
孙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笑回道:“你这话可说错了,除了你我不给旁人看门,我要去你房里睡。”
周瑜含笑不言,带着孙策向后院走去。雕花逢迓回廊尽头,垂花门外,正是周瑜居住的小院。小院毗邻巢湖,风景秀美,水天一色。或许是贪看湖光山色,周瑜未设围墙,只筑一道土坝,并密密种下一排桃树。暮春时节,桃花繁盛,晚风轻抚,落英缤纷,景致极美。孙策慨叹道:“嚯!这可不像男子的居所,倒像是姑娘的闺房。”
周瑜未回话,轻轻一笑,万分苦涩。孙策见此,便知周瑜定是为了自己夫人才做了这些更改,可恨那姑娘无福,早早夭亡了。
两人一道走进卧房,孙策大步上前,将自己重重撂在榻上:“可要累死我了……”
“赶了百里路,折腾了整整一日,怎可能不累?早些歇着吧……”
孙策抱头冥神,薄唇却不闲着:“现下只有你我两人,你难道没什么话问我?”
周瑜一怔,随即轻笑道:“若说大乔姑娘之事,我想不必多问。你若真对她有意,只怕倒看不出来……”
孙策朗声一笑:“当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公瑾也!”
“不过……”,周瑜话锋一转语带肃然,“乔蕤这两个姑娘来得蹊跷,又与孙伯父遇刺之事有些许关联,你可要多加提防,切莫中了美人计啊。”
孙策太过疲累,昏然欲睡,口齿含混不清,语调却十分铿锵:“美人计?我堂堂金鞭美少年,还想给她使美男计呢,你放心,我必不会上……”
漫天星辉间,孤鸿飘渺,四下里转瞬寂寥。孙策沉沉入睡,均匀的呼吸隐隐传来,世事安稳好似十年前他们初识那般。
可天色阑珊,星河鹭起,风云早已大变。周瑜笑叹一声,为孙策带上房门,缓步向前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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