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离开望春楼时,春雨下得愈大,他推却了小二递来的油伞,冒雨牵着大宛驹向灯火阑珊的雨巷走去。
街巷中车少马稀,全然不似平时那般热闹,冷风裹挟雨丝,吹得寥寥无几的行人战栗不已。孙策一身单衣,却未觉得冷,只想着自己单人单骑出营,定会让大乔担心,现下应该尽快赶回,免得生出乱子。可他无法调整情绪,亦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双清澈的眼睛。
袁术尚未解决,现下又被曹操那老贼盯上了。方才姬清提起传国玉玺,着实令孙策背后一凉,看来他们已实打实暗查许久,这姬清就是冲着他孙伯符来的。
孙策深深感到自己正处在一个危险的漩涡中,随时可能丢了性命。也许,现下对大乔最负责任的办法,便是离她而去,总好过害她深陷泥淖中。
孙策正胡思乱想,抬眼忽见不远处小巷尽头有个纤瘦窈窕的身影,在街巷烛火与斑驳雨幕交映出的光晕下,美好如同梦中人。
细雨滴在青石板上,汀汀淙淙,孙策回过神来,惊惶加困惑,眉头不由蹙得更紧:还以为大乔会为他担心,没想到自己前脚离开,她后脚就出来见人了。那个与她并肩的儒生模样男子又是谁?他二人正相对闲话,孙策虽看不清大乔的眉眼,看她的姿态,却是十足放松的,这般安然不设防,不是应当只属于他吗?
孙策心中的不安与不快又多了几分,他带着比寒风更冷的煞气,牵马上前:“莹儿,你怎么在这儿?”
大乔回过身来,看到脸黑得像抹了锅底灰似的孙策,毫不意外:“孙郎……”
孙策定睛看大乔身侧那男子,倒是颇有几分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看到孙策却一点也不畏惧,那男子拱手礼道:“军医裴某,见过孙少将军。”
原来这小白脸便是那裴军医,大乔难道不知道不该与袁术帐下人来往,免得暴露行踪,惹祸上身吗?可孙策拿大乔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冷着脸对裴军医道:“莹儿找你,应是问乔将军身体罢?她既信任你,希望你能守口如瓶,不要跟旁人提起今日在此处见过她。如果你能信守承诺,我孙伯符必会记下你的好;如果不能,莫怪我冷面无情,追到天涯海角,也会索你性命!”
孙策素善言辞,俊脸上时常挂着笑意,把帐内外几个老将哄得服服帖帖,一遇到大乔相干的事,却只剩下蛮横无理。大乔不搭理孙策这一套,侧身对裴军医道:“今日真是劳烦你了,父亲的事,往后还请你费心呢。”
街口处,蒋钦牵着一辆马车立在雨幕中,孙策看到蒋钦,面色不由更黑,他冲蒋钦一招手,不再与裴军医纠缠,拉着大乔就往街口走。别离交汇一刻,只听裴军医不卑不亢回道:“这世上并非只有你怜惜她,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向权势低头的。”
裴军医这态度令孙策愈发火大,上了马车后,他还未坐稳便不悦道:“你若担心你父亲,我找人多加打听就是了。如果他把你们的行踪告诉袁术,乔将军岂不更危险?”
大乔情绪不高,没有像平时那般顺着孙策,而是倔倔道:“我与他打小就相识,他是什么品性,我心里有数。”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不能言明,大乔不会知道,孙策现下坐在此处心里多么煎熬。曹操的眼线或许就在附近,孙策压下心头不快,将她的小手握紧几分:“莹儿,我真的是担心你。若是那军医说漏了嘴,我们先前的筹谋岂不都白费了?你就算要见他,也好歹跟我商量商量,你若有个好歹,我……”
大乔不似往常,未曾娇羞动容,眸底荡漾着几丝疑惑:“孙郎,用罢晚饭后,我去你帐里找你。可是你不在,我只看到你案上压着的那张纸……你方才,去望春楼了吧?”
望春楼暖阁里,孙策走后,姬清捧着铜制暖炉,望着窗外的雨夜,满面疲色。
来到江南数载,她已忘却了家乡的冬春之交是什么样子,只依稀记得寒风犹烈,却没有这般湿冷。这几年光景里,她学吴语,穿江南时兴的蓑衣斗笠,画细长黛眉,俨然已成了江南女子,可每到这样的时节,膝骨中隐隐的酸痛,还在提醒她与这样的环境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正在姬清伤春悲秋时,张修,亦是长木修,从内室中走出:“姐姐,你方才与孙伯符说的屁话太多了。我看你当了这么多年的校事,非但没有进益,反而倒退了不少。我们是要让孙伯符为曹丞相所用,你东拉西扯旁的做什么?你可别看他生得俊俏,就迷上他了。”
姬清关好木窗,回过身来,面色极冷:“你这臭小子,躲在山里这些年,一出来竟敢指教到我的头上来了?我告诉你,孙伯符不是寻常人,若想将他拴牢,不用些手段可不行。”
长木修与姬清正是一对亲姐弟,姬清本名长木清,正是长木修曾提起过的嫁到寿春去的长姐,他们姐弟二人同在曹操帐下供职,皆为校事。
长木修弯身端起樽酒,轻抿一口却辣得他伸出舌头直扇风:“若要控制孙伯符,先得玉成他与大美人的婚事。只要他老丈人还在袁术帐下,不愁他不来投靠我们。”
姬清复摇起小扇,魅惑的眼波一转:“你在张勋帐下如何?他可还听话?另外,你为何忽然要求娶乔蕤的小女儿,是真心还是假意?不会……只是为了接近孙伯符罢?”
提起小乔,长木修这八尺男儿显出了几丝羞赧:“张勋就是个草包,害怕他与曹丞相暗度款曲的事被袁术发现,吓得夜夜睡不着,怎会对我不客气?不过我要娶婉儿是真心的,也算是假公济私,姐姐不至于连这也要干涉吧?”
虽是姐弟,可长木修向来主意大,何况他颇得曹操赏识,姬清自是不好说什么,只警告道:“你好自为之,莫要砸了自己的脚。”
长木修胸有成竹,轻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清晨一早,吕蒙架马车载周瑜向寿春赶去。两人快马加鞭,才过晌午便赶到了六安。周瑜命吕蒙歇歇脚,饮马吃些干粮,再一鼓作气向寿春进发。
今日来去匆忙,周瑜还没来得及好好筹措,先前为迷惑袁术,他们曾放出风去,称他与孙策政见不合,才反目离去,现下巴巴地赶回,实在有些立不住脚。可他总有种感觉,好似自己不尽快赶去就会出大事似的。
周瑜最终将目光放在了吕蒙身上,他上下打量一通,下令道:“把你的盔甲脱下来。”
吕蒙下意识一捂胸前,嗔道:“大人要干什么!”
周瑜一脸无语,夺过吕蒙手里的铁盔戴上:“我装作你的下属,混入营区,你再去告诉伯符我来了,万万不可声张,莫要被袁术的眼线发现。”
吕蒙乖乖脱下甲衣递与周瑜,待周瑜穿好后,两人重新上路。吕蒙边驾车边不时向后看,惹得周瑜十分不自在:“你不好好看路,总回头看我做什么?”
吕蒙一挥马鞭,偏头笑道:“头一次见大人穿甲衣,当真好看,若是那些小姑娘看见,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你不读书,倒学别人嚼起舌根来了?好好驾车,天彻底黑透前,我一定要赶到寿春。”
“放心!”吕蒙撸起袖管,眸中火光四射,“大人坐稳了!”
孙策此次驻兵之地背靠八公山,营门外不远处就有几棵枣树,去岁结的果子还挂在枝头,已然干瘪得不成样子。
可小乔尚在长身体的年纪,终日觉得饿,那些军粮吃下肚,与不吃没什么分别,她时常饿得夜里睡不着觉,便惦记起了那几颗干枣。
是日下午,小乔瞅准时机,独自跑出了营,来到枣树前,几颗小石子飞出,打落了片片新叶,那几颗枣儿却纹丝不动。小乔不由有些焦躁,她清亮的双眼骨碌一转,计上心来,敛起衣摆顺着枣树攀爬而上。
离地一丈半处,小乔飞袖一甩,只见几颗枣儿应声落了地,她尝到了甜头,更来了几分精神,继续往上爬了爬,打算将树冠顶上最大的几颗一并打下。
春阳夕照,万物皆笼罩在一片金色光晕中。小乔右手牢牢抱着树干,左袖大力一挥,打下枣子的一瞬人却失了平衡,尖叫一声便跌下树来。
完了,这树虽不算特别高,可下面却是石地,扭了脚回去还不知大乔要怎么骂。小乔眯着双眼薄唇紧绷,等待着坠地的痛感,可须臾间她只觉自己落在了一个人身上,将那人“咚”的一声砸倒在地了。
这下彻底完了!扭伤事小,竟还砸死了人!小乔不敢睁眼,心里却怕得要死。忽然间,有双大手牢牢抓住了小乔的肩,语气急迫道:“婉儿……婉儿,你没事吧婉儿?”
小乔神色怔怔,睁开双眼望着身前之人,十足茫然:“修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长木修搀扶小乔起身,为她掸去膝盖处的灰埃:“我奉命为你姐夫送军粮来,远远看见你在这里爬树,紧赶慢赶过来,还好你没伤着。”
小乔想起提亲之事,小脸儿倏地一热,垂首问道:“修哥哥……你到底是长木修,还是张修啊?”
小乔不过是个小丫头,问起事来,却比他这八尺男儿还磊落。长木修垂首一笑,挠头道:“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跟你说的……不过,婉儿,不管我是张修还是长木修,我要求娶你为妻的心是真的。现下有很多事不能跟你言明,等到能跟你说明的时候,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告诉你……”
这么炙热的言辞,让小乔更加不自在,她赶忙转言道:“哎呀,我的枣儿!你都给我坐碎了!”
方才接住小乔的一瞬,长木修后退倒地,一屁股坐碎了一地枯枣,实在是不雅。被小乔这么一说,他愈发窘迫,回身抖抖后衣襟:“你姐夫也太小气了吧?看把我们婉儿饿的。我带了烧鸡和熏鱼,去你帐里喝杯茶可好?”
小乔听说有好吃的,暂且忘却了羞怯,拉着长木修的袖笼道:“快快快,有请有请!”
周瑜和吕蒙赶到驻地时,运粮队伍正在与孙策手下交接补给。周瑜趁乱扮作普通士兵,混进了营中。
孙策帐外四处必定多有眼线,几位将军身侧亦不安全。周瑜思来想去,辗转到小乔帐外,低声唤道:“小乔姑娘,你在吗?”
脱口刹那,周瑜隐隐听到帐内有男女嬉笑之音,他还没反应过来,垂落的帐帘便被人掀起,四目相对一瞬,周瑜眸色一暗心头一揪,眼前之人,竟是长木修?
比周瑜更震惊的则是小乔,手里的鸡腿掉了她都浑然未觉,脑中只想着周瑜怎会在这里啊?先前为了让孙策能顺利出发前往江东,周瑜回了居巢,现下他莫名折返,竟被长木修逮了个正着。长木修是张勋的侄子,若他回去找张勋告状,张勋再快马加鞭告诉袁术,以袁术之多疑,说不定会认定孙策在假意纨绔。
还不等小乔和周瑜吱声,长木修便先声夺人:“哟,这不是婉儿的兄长吗?”
长木修既然知道小乔是乔蕤的女儿,怎会不知道她没有兄长,这一问好似在引周瑜走入陷阱。周瑜一向机敏,冷声回道:“我不是她兄长。”
事已至此,小乔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磕巴对周瑜道:“你……你不是说不喜欢我了吗?还来找我做什么?”
看小乔如此反应,周瑜暗暗叫绝,马上接过她抛来的戏码:“婉妹,我那是说的气话。回居巢这几日,我无有一刻不,不惦记你。”
当初在袁术帐下,周瑜扮作匈奴门客,建言献计慷慨陈词,未曾有过半分退怯。在危急情势下单人单骑入陆家,更是舌战群儒,化解干戈。可他今时今日在此,他的嘴却笨得像个瓢。
长木修是何方神圣,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周瑜明白单凭对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便拉过小乔的袖笼,想将她拽至身前,显得亲近些,熟料小乔亦在发懵,竟脚下打结,一头抢在了周瑜怀里。
两人皆是大窘,可此刻若是抽身,岂不更落实了是在演戏?周瑜只觉自己耳根烫得吓人,好似要熟了一般,嘴上却只说:“婉妹,你不要怪我了,若非太过在意你,我哪里会乔装来此看你,你就别与我怄气了罢。”
长木修本笃定这两人是在做作,但看他们眼底涌动的情愫,长木修只觉胸口好似被人大力抡了一锤,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微笑里透着尴尬:“非礼勿视,张某出去看看,粮草交接的如何了。”
语罢,长木修大步走出,小乔这才从周瑜怀中起身。长木修离去,此事却未完结,看出周瑜眸中的忧虑更甚,小乔自告奋勇道:“你放心,我去跟他说,不会让他声张的。”
见小乔转身要走,周瑜一把将她拉住:“婉……小乔姑娘,此人奸诈,一定留神,万不可授人以柄啊。”
“你放心罢,我没那么糊涂”,做下这保证后,小乔偏身走出。周瑜这才摘掉盔甲,擦擦满头细汗,扶额暗自嘲讽。千算万算,怎就没算到,会在这毫无防备之际与长木修见了面。暴露身份可能会给孙策招致祸端,现下能否稳住长木修,且要看小乔如何与他沟通了。可不知怎的,周瑜只觉心里十分舒服,却说不上来究竟为何。
夕阳已落地平线下,长木修独自向营门处走去,孤影拉得甚是颀长。明明是步履铿然,却莫名显得有些孤寂悲凉,长木修仍未缓过神来,心中满是难言惆怅。
小乔碎步追上,小声唤道:“修哥哥……”
听到小乔的声音,长木修脚步一顿,旋即转过身来,他面色惨然,嘴角却仍挂着一丝宠溺笑意:“婉儿,你当真相中了周公瑾吗?”
小乔虽生得国色天香,却不似大乔那般仰慕者众多,或是因为性格或是年纪,总之她从未想过,长木修竟然喜欢她,还向父亲提了亲。
看到长木修眼底的受伤之色,小乔蓦地想起了自己,她鼻头一酸,喃喃道:“是……修哥哥,我一直都把你当作兄长,好友,却从来没敢想,你会……喜欢我……”
在旁处或许有智计万千,在小乔面前却只剩白纸一张,长木修低叹道:“打小我就一直心悦于你,其后数年,我因为家中变故隐居山林,却不想能与你在山中相见。婉儿,我以为这是天定的缘分,没想到却还是晚了一步,但我放不了手……从今天起,请你记下,我长木修时时刻刻喜欢你,世间第一喜欢你。若是有一日,你能在某些时候对我有分毫思念,便请你不要嫁给周公瑾,好吗?”
嫁给周公瑾?小乔神情愈发苦涩,说到底,她与长木修是一样的人,都只有爱而不得的单相思罢了,小乔不忍拒绝他,颔首而笑:“好……不过,修哥哥,希望你不要告诉张勋将军,周公瑾今日来找了我,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干系,让袁将军猜忌孙伯符。这两日我姐姐跟孙伯符吵架,他已经焦头烂额了,我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你……能答应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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