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昶州,野望城。
在这个动荡不息的夜晚,城内城外却是全然不同的两个天地。
不知何时静立于城南的马车上,叶司丞与小皇帝二人相对而坐,静静等候着卓幼安等人出来。
城内间歇性传出的轰鸣之声不绝于耳,越传越近,倒令得小皇帝心中小鹿乱撞,越加惴惴不安起来。
依叶司丞原定计划,小皇帝应当是留在居处静候佳音,不便随他一同前来的。
但他看出小皇帝心神不宁,一刻也难安,小皇帝又一再央求,他想了想应当不会出什么乱子,便与之同来。
此时夜色如水已深,仍不见有人自南城门而出。
不仅小皇帝,即便运筹帷幄,冷静非常的叶司丞也觉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的攥紧又松开,往复不休。
他相信管随卿姜补天二人的实力,闯一座并无太多高手坐镇的城池应当不会出意外,可时而又觉人算不如天算,孤军深入毕竟太过冒险。
在这静若空林的马车中,他的态度无疑乃是小皇帝的心里依托,故而总是心中不定,他也仍是波澜不惊心如止水的样子,时时出言稳定小皇帝的情绪。
从城内次第传出的动静愈加激烈,似是引发了一场大战,距离又似乎极近。
小皇帝只觉心头肉被人攥住,微带慌张的撩开车帘钻出马车,站到车辕前,踮着脚尖一个劲儿的向内张望。
可惜城内虽然火光阵阵,他的目光尽头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一派黑暗。
叶司丞透过车侧窗扇探看两眼,情知无用,方要开口唤陛下回来。
城门忽起一声剧动,巨响声彻,激起的风浪几乎将车辕旁站立的孤帝吹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随即城门訇然中开,一点紫光闪烁激射。
十数名守城甲士自初启的缝隙中倒飞了出来,远远的跌在距离马车不远处的官道上,扬起黄沙不知多少。
而后卓幼安,管随卿,王举,冯剑冢四人依次快步奔出,出了城门也不停留,直朝着马车而来。
管随卿落在最后,倒持折扇,逼退蜂拥而出的守城甲士与镇天府兵,顺便接应落在最后酣战镇天府内家子门客的姜补天。
眼神时不时的穿越层层甲士,望向城中。
卓幼安奔至车前,将王冯二人推上马车,神情焦灼地回视逃时路,候在车下等着管姜一同离开。
方才场面太过混乱,管随卿和他虽然都有心保护其他沧北军士,奈何人多眼杂,人力时穷,很难面面俱到。
如今脱困却见随自己一同前来救帅的七人竟唯有二人幸存,心中不由又是懊恼又是自责悔悟。
若非自己草率出手,一时意气,自作主张的孤军救帅,又怎么会有这么多条汉子的性命无端葬送。
这一次,死的每一个人,可都是撒过热血斩过敌甲的铮铮铁骨。
就这么无辜的,毫无价值的死在了镇天姜家的围追堵截和箭雨之下。
如何能不悔,如何能不自责?
此事过后,他也更加清晰深切的明白了为将的道理,这个道理不仅仅是那个铁律一般残酷的军中定论,还包括他日后行军带兵的真正准则。
一支队伍的目标、走向、乃至结局,是胜是败,都取决于决策者的一念之间。
所以身为一支队伍的领导者,在做任何的决定之前,都必须设身处定的为每一个军士思考利害关系,权衡得失与计划的可能性,反复确认后再加以实施。
因为一旦命令出口之后,所涉及的就不单单是为将为帅者自身,更是整支队伍的命脉与生死,稍有失误便会惹来无数的性命为自己的一个错误买单。
这无疑是血的道理,也是时时刻刻都拿命作为赌注的战场上永恒不变的规律。
这,或许就是一个名将成长起来所需要的必须经历。
古语有云一将功成万骨枯,不仅意味着为将者所染鲜血成千上万,也更因为一个人之所以能够成长为一代将帅,那都是用人命累积起来的教训。
此役过后,卓幼安将不再是从前那个毛毛躁躁,为人做事全凭一腔热血的年轻小辈,而是一个真正经历过生死与失败考验的沧北副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的未来,不会止步于现在。
将脑海中万千思绪收回,卓幼安无声握掌成拳,他强忍住夹杂于眼眶之中的两行热泪,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从前是自己的,而以后,将是为自己而死的每一个军士袍泽的。
他再不会只为了一个知遇之恩的主帅周患而战,更为了那些相信自己,愿意把生死毫无顾忌的交到自己身上的军士们,而战。
正在他心中决心愈加如火焰般坚定地时候,耳畔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令他忍不住伸出手掌死死地捂住了双耳。
抬眉看去。
只见那方才开了一道缝隙的两扇硕大城门上,横着多出了一道贯穿的裂纹,就如同是被剪刀剖开的纸页,数之不清的裂纹紧随那道裂纹之后开始向上下方向迅速蔓延。
紧接着,不过瞬息之间,两扇巨门便碎做了无数木屑钢屑,“轰隆”连声中,四处飞溅。
卓幼安慌忙登上车辕,一勒马缰绳,催动马车远行出去避开后方动静中心,知道奔出数百米远后见已经出了波及范围,他这才放下心来,停住马。
眼神游移不定的望向城门方向。
黑夜的碎屑纷飞中,能见度自然极地,任卓幼安大睁双目也看不清其间是何景状。
正迟疑着心想要不要凑近去看一看状况的时候,忽见姜补天和管随卿二人一前一后急步冲出,如两支离弦之箭射来,但其容平静异常。
尤其管随卿,凑得近了,卓幼安才发现对方虽然速度奇快无比,可发步姿势,脚下履伐却是闲庭信步般轻松,丝毫不见奔逃的慌张与惊险。
姜补天远远便呼道,“启车吧,我们走!”
黑夜中,月光下,卓幼安重重点头,再扬缰绳,一拍车辕,马车二轮扬起黄沙滚滚,留辙而去。
姜管相继在马车飞奔之际,飞跃而上,共同钻入了车厢之中。
一场劫狱,如此结束。
待得背后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镇天府兵追出来时,只能远看马车不知去向而个个垂头丧气。
为首者是几个内家气尚轻的镇天府门客,其中不见常清流与黑面人的影子。
一众脸色灰白的门客都知道,包括黑面人在内的六名内家子,被姜补天发剑而伤,内伤不知轻重,只知六人战后只得原地调息疗伤,而姜补天却安稳离去。
这一场姜补天由宫墙深深走入天下人眼中的,抛头露面的第一战,无疑为他日后名动江湖留下了极为精彩的一笔。
而他,也将是唯一一个以大周太上相门徒之称号闻名于江湖人耳中的内家子。
甚至在不久以后,有无数的人猜测其会接替老姜相的位置,成为权相阁第四代太上相,成为整个大周人心中的权威。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此刻暂且不多言表。
……
上璧州南侧,与昶州接壤处,环山。
话说周患,花娘子二人行至此山,花娘子被断截山脚的两段石碑所吸引,情不自禁的念出其上所刻藏冰曲。
周患默然听完后,心中所想却是另一桩事。
花娘子也似乎有心事,只与周患说了句“我们在此地歇息片刻”后便将胭脂马牵到一处树荫遮蔽处纳凉。
周患似乎被花娘子无视,保持着软倒在地的姿势,他待得身上恢复些力气,强撑着坐起身,也靠着旁侧的一棵树下,自顾自休息。
二人谁也没有开口,那日一番胡言乱语过后,周患认为自己绝不该再开口,免得透露出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而花娘子也如遭雷击,态度不明,除却给了周患那一巴掌外,神色持之泰然,闭口不再说一个字,与前次飞扬跋扈的模样截然相反。
二人一直如此静坐半日,花娘子这才自马上所挂的行囊间取了些许肉干,复又拿出水囊,自己吃些,递给周患吃些。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一顿午饭后,花娘子依然没有再次启程的意思,只是继续保持沉默,从其面色根本看不出她此时究竟是喜是悲。
天空骄阳渐落时,花娘子再次起身,自行囊中拿出些许外敷的创药,不容置疑的扯开周患的外衫,替其换了药。
嗅着冲入鼻腔的药气,花娘子终于将目光看向了周患的眼睛,却发现周患也在看着她,二人竟似都有些尴尬的移开目光,花娘子张了张口,顿了半晌这才说出了一句。
“听闻沧北山中风景如画,水清灵秀,你我上山一观如何?”
周患怔了怔,鬼使神差的没有拒绝,只是看了看自己身上换过药的伤口,感受了一下后臀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有些哭笑不得的点头应了。
“待我再恢复些,有了些许气力,随你登山也无妨。”
说着,他屏息静气,挥除杂念,摆了个五心朝天的姿势,运转内气大周天,冲开数堵盘根于经脉间的凝滞之气,梳理内伤深处浅出,以内气清凉烫慰疼痛之处。
如此不过二三时辰,顿觉神清气爽,内伤虽未大复,但也勉强将错乱的经脉复了位。
再加之其外有上好的伤药辅助,原本野望城中一战的极致重伤与周辽大战后未得久治的创伤竟都有好转的迹象传来。
如此一来,他有了陪伴登山的气力,睁开双眸,吐出浊气,花娘子一直在关注着他的动向,感受到他吞吐气息停顿,收敛内劲,闭了周天运转,这才站起身来,俯身将他自地上扶了起来。
经过大半日的休整,她似乎焕发了些许精神,饶有兴致问。
“这山,可有名字?一整日也未见几个行人,此地有山有水,绿树成荫,地处也并不偏僻,为何难得见人?”
她一面说着,一面扶着周患。
背后,一直静立不动的胭脂马极有灵性的动了动,似乎看到主人欲图登山,它也无声无意的抬了头,跟在周患二人身后,脚步缓慢的沿着并不陡峭的登山土路而走。
周患举目顾盼,见到眼前道路属实不见行人,想了想,这才道,“此地名为环山。大战过后,民生待复,百废待兴,想来很少有人有那闲情雅致游山涉水吧,未见行人也并不奇怪。”
“可这上璧州又未受战火荼毒。为何也会受此影响?”花娘子像是一个事事不懂的孩子,又像是十分信任周患,心中有何所想,便都要问一问。
周患闻言一笑。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莫说战时,即便安定之时,能够有闲情游历江湖的人,都不会是普通平民百姓,至少,都要有所依凭才能游历名山大川。”
“我记得从前侯爷最爱说的一句话,便是‘兴亡百姓苦,安战百姓苦。’无论兴亡,无论安居还是战火不休,百姓都不会真正快活,因为这世间,总有数不清的牵挂,人情。”
“想不到,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还有如此高论。”
花娘子取笑一句,搀着走路尚且有些不稳的周患,心中竟有些从前都未曾有过的安宁。
虽然眼前人与她曾有旧怨,虽然她的脑中还有许多惦念,但这都无法妨碍眼前这难能可贵的片刻安息宁静。
“你难道就不想问问,我想将你带去哪里?”花娘子忽然问。
周患一侧头,挑了挑眉,“问多无益,你未必会告诉我。”
花娘子“嘿”了一声,嗔道“你不问怎的知道不我告诉你,快问!”
周患摇头无奈,眼前之人与映如夫人相差不过十数岁,为何心性还如同一个长不大的少女孩童?
他道,“那,你要将我带去哪里?”
花娘子故作沉思状,沉吟良久这才回答,“起初,我想要带你去那帝都的朝歌陵,找到周夜城的墓,当着你的面还有当着映如姐的碑前,将周夜城给挖出来,他才不配与映如姐合葬一陵!”
她看到周患突兀看过来的质疑眼光,突地又转口道,“可现在,我想去见见映如姐的孩儿,他在哪?是男孩还是女孩?”
相处下来,周患也已大致摸清楚了这位北固山功夫惊才绝艳的女孩儿的心性,知她表面看起来强势非常,实则心地脆弱单纯,口中说的恶毒,但也未必就是真的。
在念其少年经历,也不由释然。
想了想,对方身为侯夫人的亲生姊妹,也确实有资格知道这一切。
“他叫,周倾。现在,探雪城。”
“探……探雪城。”花娘子神色一变,正要再问些什么,脚下忽感觉地面在轻微的震动,她低低招呼一声。
“有人正在靠近这里,观其动静,不下百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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