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彪哥打理头发的同一时间,西郊船厂。
老头子向汤山讲完自己家族里口耳相传的故事,却又给了汤山一个意外而绝望的结局:那两张保存的七百年的棋局残页,被他自己亲手毁掉了。
汤山听罢,有很长一段时间呆若木鸡。他本来对老头子故事的真实性,相信了八九成,而这个意外的结局,重新将故事推入虚无的境地。汤山不能不绝望。
汤山对老头子苦笑道:“你毁了那两张残局,其实就是毁了一段历史。”
说完又长长叹了口气:“我还是赶紧送你去医院吧,你流血太多。”
老头子躺着不动,摇了摇手,示意不必去医院,继而也露出一脸苦笑道:
“在我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的时候,我就猜测,这个世界上,肯定还有别的人,也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现在看来,我的猜测并没有错。”
汤山接口:“意思是,你怕有朝一日别人来抢夺残局,才干脆提前毁掉它们?”
老头子点点头:“没错,这是自我保护、不受干扰的最好办法。”
汤山沉吟道:“可你有没有想过,残局毁了,你就没法向世人证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在别人听来,甚至连故事都算不上,只能当成胡说八道,就像当年地方志编辑部对待你父亲的信一样。”
老头子笑道:“傻小子,在此之前,我就没打算要向别人证明故事的真实性。甚至,我压根就没打算向别人讲述这段隐秘的历史。”
汤山愣了一下:“这又是什么道理?”
老头又笑了一下:“你有时聪明绝顶,有时又太过单纯。听不懂吗?因为那时候我有太重的私心。”
这回汤山听懂了:“你把棋局和走法都记在脑子里,毁掉残页之后,世上便再没第二个人知道怎么开启传说中的‘金鼎宫’了。”
老头子笑道:“你想想,这世上存在一座奇幻的宫殿,却只有你自己一个人掌握着开门的秘法,这是多么过瘾的一件事?”
汤山冷笑:“也就是说,你真正害怕的,倒不是别人得到棋局残页,而是别人染指这段隐秘历史,准确来讲,你是怕别人先你一步找到‘金鼎宫’。”
老头子点点头,接着长叹一声:“其实七百多年来,我的家族对两张棋局秘而不宣,也算是在刻意隐藏这段历史,可惜的是,家族后代对棋艺一直没什么天赋,也可能是,越到后来,大家越对这个故事真实性心存怀疑,所以也不愿花心机去研究残局,因此七百年来就没人走通过这盘棋。七百多年后,我不但对故事深信不疑,而且最终走通了这盘棋,虽然花了几十年的光阴,但我仍然认为这是天意,是上天将解开历史谜底的重任,放在我肩上。”
汤山叹道:“所以你觉得,这段秘密历史只能属于你一个人?”
老头子再次点头承认:“我毁掉残页的时候,确实是这么想的。”
汤山:“可是,依你所说,当年《玉帛金鼎》一共有四十局,而你只走通第一局,离解开谜底还远着呢。况且另外几十局,世上还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
老头子:“棋艺这种东西,有时候也是一通皆通。我从基本功开始,钻研三十年才走通第一局,可那之后不到半年,我又走通了家族里保存的最后一局‘单骑见虏’。具体步法,就写在我第一天给你那张纸的后半部分。”
汤山:“所以你自信膨胀,觉得再遇到别的棋局,也能在短期内走通?”
老头子很肯定地说:“没错。当时我还认为,即便另外几十局世上无存,只要能够顺利进入金鼎宫,我也能见机行事,起码在残局上不会犯低级错误。”
汤山笑了笑:“后来的岁月里,你一直在寻找‘金鼎宫’的下落了?”
老头子叹道:“我甘愿流落街头,靠卖假药为生,是因为心中有个信念,有个目标。”
汤山问:“结果呢?”
老头子惨然一笑:“没有结果。多年来一点线索都没有。我这才反应过来,只有‘进、出’门的两盘残局远远不够,很可能在其它的棋局里,才有关于‘金鼎宫’下落的暗示。”
汤山追问:“所以你后悔了?”
老头叹气:“岂止是后悔,简直是痛不欲生。当年我的先祖,将整本《玉帛金鼎》拆开,散入民间,已经算是犯了个错误;如今我又连最后两张残页也毁掉了,如果这段历史就此淹没,我就因一己私念,成了家族、乃至民族的罪人。”
听到这里,汤山内心又升起了一丝希望,沉吟着缓缓说道:
“我猜,你写下两盘残局走法的时候,是不是还凭记忆留下了残局副本?”
老头子:“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依然坚信那段故事的真实性,却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严重的怀疑,直到后来,我知道自己此生要解开这个谜团,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于是我越来越害怕。害怕我死后,此事淹没无闻。于是,几年前,我趁着记忆还清晰,将两盘残局重新复制出来,而且详细写下具体走法,以留传给有缘有天赋的人。最后,我选择了你。”
汤山大喜:“具体走法你给我了。那两盘残局呢?藏在哪儿?”
老头子:“就在我身上。”
汤山不满:“别开玩笑了,真在你身上,前天他们将你摁在桥头的时候,就已经搜去了;更何况,他们昨天又来抄了一回家。”
老头子笑了:“真在我身上。在一个别人绝对想不到的地方摆着呢。光靠搜,是搜不出来的。”
汤山简直有点生气了:“扯淡吧?就你这身破衣服,连个绣花针都藏不住,怎么藏两张棋局?”
老头子还是发笑:“傻小子,为何你只能想到把东西藏在衣服口袋里呢?”喘了口气,手一伸,命令汤山,“扶我坐起来。”
汤山有点懵,一边将老头子从地上扶起来,一边想,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两张纸藏在身上,让肆无忌惮的街头流氓找不到。
老头子靠墙坐着,开始解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扔给汤山。
汤山接住衣服,也顾不得酸臭和血迹,迫不及待地到处翻检,找遍了每一条缝,甚至每一个纱孔,没有纸张的踪迹。
老头子又脱下中衣和内衣,汤山如法泡制,细细查找,还是踪迹全无。此时老头子光着骨瘦如柴的上身,面对面与汤山坐着。汤山发怔良久,才叹口气,缓缓地表达心底的不满:
“你根本就是在忽悠我。”
老头子又是咧嘴一笑:“如果你这样找得到,别人几天前也能找到。”
汤山双手一摊:“那应该怎么找?”
老头子不答话,缓缓地转过身去。汤山看着老头子的后背,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想错了,他一直在衣服里寻找纸张,而所谓的棋局,它的存在形式,却并非一张或几张纸。怪不得别人找不到,他也找不到。
两盘残局,一上一下,纹在老头子的背部。清晰地展现在他严重起皱的老皮上。
汤山目瞪口呆,忘了说话,甚至忘了呼吸。
这回轮到老头子不满:“臭小子,傻愣着干什么?干紧找纸和笔,记下来呀。我昨天没被人捅死,现在这样光着上身,也会冻死的。”
汤山一惊,立马在破屋子里到处翻找,最后找到了一张不大不小的牛皮纸,却没有笔,无奈之下,他只好在外面刚才煮饭的地方,找了块没有烧尽的木炭。然后,照着老头子背上的棋局,仔细描了起来。
良久事毕。老头子艰难地重新穿上衣服,转身接过汤山手上的纸,确认棋局无误后,郑重地还给汤山,忽然冷冷地命令道:
“现在,你可以走了。”
汤山又吃了一惊:“我走了,你怎么办?”
老头子还是冷冰冰:“你走你的。别管我怎么办。”
汤山摇摇头说:“不行,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必须得送你去医院。”
老头子长叹一声,语气不再冰冷:“傻小子,别犯倔。你刚来我就告诉过你,我患有绝症,活不了多久;昨天又被捅了一刀,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现在去医院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汤山还是坐着不动。老头子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一旦送我去医院,花不起钱、治不了病还是小事,人家还会发现我背上纹的棋局。那么,昨天那两帮人的幕后主使者,肯定不会善罢干休,到时候他们找的就不是我,而是你。”
汤山还是不动。
老头子苦笑:“你赶紧走吧,让我自生自灭,也算留给我最后一点尊严。”
汤山见老头子说得如此坚决,知道再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况且自己也确实有心无力,根本就做不了什么。只好慢慢站起身,往门口退去。刚要跨出门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
“你将棋局纹在背上,自己是办不到的,肯定是通过另外一个人。那么,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见过这两盘残局。昨天来的两帮人,会不会是从这个人那里得到的讯息?”
老头子否认:“不可能。当年那个纹身师,是个年轻小伙,而且根本不懂下棋,见过几眼棋局不可能记得住。另外,昨天两帮人,明着声称要找残页,也就是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棋局纹在我背上。”
汤山沉默着继续往后退。
老头子看着他往后退,忽然又变得冷冰冰:
“离开后,记住四件事:第一,你不认识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第二,珍惜自己的人生,不要像我一样在棋局和故事上花费太多的光阴,解谜靠的是天赋和天意;第三,若在枫林镇江湖上遇到不可解开的麻烦,可以拿着刚才记下的棋局,去找南街疤头,他或许可以暂时保护你;第四,如果我没猜错,金鼎宫就存在于这个小镇的某个地方。”
汤山刚要说话。老头子却转过身,躺下,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汤山知道再问什么也无益,慢慢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汤山身后传来老头最后的一句话:
“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回头。”
许久之后,汤山离开西郊船厂已经两里之遥,从老头子的住处开始,烧起了冲天大火。不一会,整个船厂都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汤山谨记老头的告诫,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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