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尤其是江南的雨,在文人墨客的笔下时常出现,倒不是说诗人们的情绪经常性的忧郁,实在是这江南的雨,从春雨到梅雨,连绵到秋雨,总是淅淅沥沥的下个没完。
很多人体内总是充斥着湿气,不吃点辛辣的食物驱寒,就浑身难受。
当然,阴雨天的闲散,那是懒人们的专利,对于朐县来说,确实丝毫不可能存在的,这里自从建成之日起,就日甚一日的热闹,处处热火朝天。
一艘艘货船在东家的带领下,日夜不停的进入港口、离开港口,虽然这里交税,但是比起乱世中其他雁过拔毛,甚至喝血的诸侯来说,朱振其实是最仁慈的一家。
而且这里还有着整个江南最好的销路,最好的基础配套设施,但凡是聪明人都会选择从这里进港。
挣钱是一方面,能够安稳的挣钱,更是大家梦寐以求的一方面。
内地各州府的特产货物一船一船的运抵,然后被码头安装了铁质吊杆的装置卸到岸上,脚夫们驱赶着马车将这些货物运送到商家制定的仓库内储存。
有进就有出,这边忙着卸货,别的船却在忙着装货。
或是将南洋运抵的木料、稻米、香料等货物装上船顺着水路和运河运抵应天等处,或是胡商的货船装了满满一船丝绸亦或瓷器顺江而下驶出长江,漂洋过海的运到番邦异域。
忙忙碌碌,欣欣向荣。
朱振、张旭、安南来的胡老头三人各自撑着一把油纸伞,信步走在码头的水泥路上。
张旭指着江边那一座座铁质的龙门吊,赞叹道:“此物穷极格物至理,能够以一人之区区之力,便可将船上几百上千斤的货物轻松的装卸挪移,实在是巧妙。”
朱振呵呵一笑:“怎么,您老不骂这是奇技淫巧,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自古以来都已遍地工匠为乐,在读书眼中,所有的人只要独好四书五经晓得圣贤之道就行了,那样的天下无争无斗,必将垂拱而治天下大同。
最美好的人生就是耕读为乐,下地种种粮食用以裹腹,然后读者圣人的书本,这就是最最完美的世界。
工匠是最最无用的人,人只要能吃白饭,能懂得圣人之道就行了,制造那么多的享乐之物有什么用?
张旭哼了一声,瞪了朱振一眼:“真当老夫与那些腐儒一般毫无见识?”
胡老头却是深思飘忽,瞅着那龙门吊问道:“小子,为何这区区一根铁梁只是支点的位置不同,便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差异?
支点跃进,想要吊起货物所需要的力量就越大,反之支点越是距离货物近一些,所需要的力气就越小……老夫最近昼夜苦思,却百思不得其解,小子何以教我?”
老头最近也沉迷物理研究不能自拔,这一点就跟胡德涛差不多,遇上这等不懂的问题,非得琢磨个究竟出来不可,不然茶不思饭不想辗转难眠。
自从龙门吊在码头上立起来,老头就对此产生看浓厚的兴趣。
杠杆的现象他懂,以前却从未在意过。
自从见到这个龙门吊,他就开始琢磨其中的道理。
在他看来,这定然是属于天地之间最不可思议的道理,只要弄懂其中的原理,定然会全身心获取无尽的好处……朱振苦笑。
这要如何解释?
杠杆的定律就放在那里,他已经无数次的跟这位老人家说过。
但是老头非要究根问底的弄明白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现象,那就牵扯到深奥的力学问题,甚至涉及到原子的运动方式……嗯,反正是以聿明老头所掌握的这个时代的科学道理,是无论无何也解释不明白的。
老头还只是追问原理,胡德涛则更疯狂。
朱振跟胡德涛说几百年前在西方有个老头说了一句话——在宇宙中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然而胡德涛就疯了。
首先,朱振已经说过很多次脚下的大地很可能是一个圆球,这一点胡德涛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但是好歹是可以见证的。
他可以乘船远航按着朱振所说一直向着一个方向前进,若是能够回到原点,那么脚下的大地就是圆球,反之则不然。
但是就算脚下的地球是圆的,那得有多大?
怎么可能一个人用根棍子就把这个地球翘起来?
于是朱振让他做了一个实验。
制造局最近试制了一尊重达两千斤的超级火炮,朱振准备了一根坚硬的木棍,在火炮的底部垫了一块砧木,然后让一个工匠家的孩子双手用力的一撬,将火炮撬动了……既然一个孩子可以撬得起一尊两千斤的火炮,那么用一个十倍长的棍子自然就能撬动两万斤的东西,那么无数倍长的杠杆,是不是就能撬起无数倍重量的东西,包括脚下的地球?
胡德涛的世界观瞬间崩溃……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体验,就像“宇宙之外有着什么东西”一样,是一个常识所无法解释也无法理解的现象。
朱振对于胡德涛的发疯表示很遗憾,这孩子只能自己慢慢的从臼巢中解脱出来,接受这个世界有太多我们的认知所无法解释的事情这个现实,谁都帮不了他。
张旭对于这些东西只是好奇,他真正关心的不再这个上面。
江边烟雨濛濛,对岸的山丘隐隐约约,宛如虎踞龙盘。
老夫子叹着气说道:“应天那边儿传来消息,说是国公有意将水师学堂搬迁到应天,不允许设立在朐县这边。”
朱振心中一震,失声道:“当真?”
张旭扫了他一眼,没言语。
虽然张旭是大元的人,但是在应天还是有一大批同僚的,这些人见风使舵早早的加入了朱元璋阵营,自然免不了偷着跟老头通风报信。
朱振沉默。
其实这一直都是他在担心的事情,只是他认为这样的情况会发生在水师学堂成立后,影响力越来越大的时候才会出现。
朱元璋这老东西不放心了啊……按照朱振的设想,水师学堂几乎相当于淮安的水师军校,以后所有的水师军官都将会出自这里。
掌握着这所学校的负责人必然会在这些水师军官当中拥有者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对于每一位君主来说,这都是极大的威胁。
不是朱元璋信不过朱振,而是他谁也不能信……朱振失望道:“是要打算取消了么?”
在胡家的主持之下,水师学堂的整体建筑基本已经竣工,再修建一些配套的建筑增添一些软件,明年开春就可以开学授课了……张旭站住身形,先是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然后回头看着一脸失落的朱振,问道:“为何如此失望?
难道你想凭借这所学堂干点什么?”
朱振随口说道:“当然要干点什么,那啥,不是您想的那样……”话说出口,他才醒悟张旭话语里的含义。
朱振不由苦笑道:“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咱家虽然辈分差异、年龄悬殊,但也算得上忘年之交了。
晚辈这性子您还不了解?
骨子里其实最是懒惰,但凡能够偷懒推给别人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去争去抢,又怎么会有那等大逆不道的心思?
晚辈对那个位置可半点野心都不曾有过,分明是自己找罪受么……”张旭点点头,认可了朱振的说法。
这样一座培养水师军官的学堂,将会对于学堂的掌控者提供无与伦比的威望,若是心有异志者,定然可以从中受益。
朱振的失落毫不遮掩,张旭还以为这小子是有什么想法……若是当真如此,说不得要好生的劝导一番。
不过朱振的解释他完全接受,这小子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让他去当皇帝,绝对是最难受的折磨……不过如此一来,张旭愈发好奇了。
“那你为何如此执着的要修建这么一座学堂呢?”
如此宏大的学堂,所需要的人力物力简直就是天文数字,而且还要面对以后无数年的投入,那可都是真金白银的投入,一分钱的利润都看不见!如此没有回报的事情,图个啥?
图个啥?
朱振望着走向龙门吊渐行渐远的胡老头,颇有些羡慕他的纯粹,轻声对张旭说道:“我所图者,乃是千秋大业,天下大同,这话我跟叶老先生说过好几次。”
张旭眼珠都瞪得溜圆,叶兑他知道,那是才华和学识都在自己之上的人物,当下有些焦急的问道:“什么叫做千秋大业?
莫非你想?”
朱振呵呵一笑,略带嘲讽道:“老先生,你想歪了啊,难不成在您心中,唯独做皇帝,才算是千秋大业?
可您想想,这天下的王朝,有过五百年的吗?
哪里来的千秋大业?”
张旭最不喜欢朱振这种小年轻明明嬉皮笑脸,却总是故作高深的模样,不悦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话?一出口,自己也是无奈。
??不知为何,跟朱振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愈久,就越有一种打破了礼教规矩的感觉。
张旭是文化人,是天下有名的大儒,讲究的君子如玉、恭谦知礼,活这么多念头何时与人说过这般“污秽”的言语?
老头一脸不爽,都是被这个小混蛋传染了,近墨者黑啊……朱振却是对这种谈话风格极为欣喜,若是一板一眼的说教模式,岂不是无趣之极?
?“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语,在晚辈心中从来都未曾将一家一姓的王朝霸业放在眼中。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王朝更迭帝王兴灭,放在这滔滔史书上亦不过是寥寥几笔,待到星移斗转时过境迁,谁又记得今日之帝王几何?
莫要看国公现在蒸蒸日山,其实最强也不是唐宋那般的王朝罢了,堪堪几百年而已,无甚了不起的。”
这话说的,何止大逆不道?
让朱元璋听见,?简直可以凌迟了……不过张旭却没有任何过度的反应,因为他觉得朱振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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