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于佛门始终无法号的苏寒山已数日不曾修持。
不诵经,不斋戒,不暮鼓,不晨钟。
六日前,从太子爷李天下口中听闻苏唐使者已于半月前过浔阳,不日会抵达姑苏面呈陛下关牒,到时苏寒山就会随着帝国使者北上而踏归程。
桃花遍洒的山寺,他留恋不舍。
“师父,徒儿已将米缸注满了,刮风下雨时您照看着,潮湿的时候会发霉生虫。煮粥时别兑太多的水,也别兑太少,要根据生米的量适度兑水。煮白米饭时就要少兑些水了……”
“劈好的木柴堆放在柴房,应该够两月之用。两月后,您可要记得自己劈柴,可不能把后山那些桃树砍做柴用。”
“徒儿蒸了两笼屉的馒头,还有青白菜都洗摘完放在厨案。有些虫眼的烂叶在竹篮里,可以留给后山野猪吃。”
“每月月初,国寺会派遣僧众送来油盐酱醋。徒儿已告知他们,寻不到您时就在厨房用木柴堆个十字标记以示他们来过……”
“……”
木簪绾青丝的苏寒山捋起袖管,站在那位趴在草丛斗蛐蛐儿的黄衣和尚身后极其不放心地叮咛嘱咐着。
许久过后,看了看日头,苏寒山擦擦脸颊,沉思好一会儿确定没有遗漏的事情。望着那道背影,清澈的眼眸不知不觉泛起些许涟漪。
苏寒山双膝跪地,重重的叩了三首,算作辞别!
与师父辞别,与满山桃花辞别,与一十五年过往记忆辞别!
苏寒山简单收拾包袱。
山寺生活衣食无忧,除几件干净换洗的衣物便只有一部自幼伴读的《佛珠解语》。眉心孕养元神的十七颗佛骨念珠铭刻着佛门历代贤者坐化所留的毕生佛法修为,晦涩高深。而这部《佛珠解语》便是十七颗佛骨之上铭纹的解说。苏寒山日夜习读,十数年来也不过看了小半,还是将懂未懂的样子。
清扫完房间,整叠好被褥,苏寒山最后瞧了眼熟悉的地方,便背上包袱,轻轻掩上房门。
……
唐景佑皇帝派往南朝护送九皇子归途的使者顾长亭出身天策府,久经沙场战阵的他擅使秋塘刀,是用鲜血尸骨堆叠出的武道三重大师境界的修为。
这位甲胄不离身二十出头英姿不凡的年轻将军腰按秋塘刀,牵着良驹,率精挑细选而出的亲信部下三十二骑,桃花山寺下整装待发。
一身青衫,苏寒山迎着漫天桃花下山而来。
顾长亭按着腰间刀望去。
虽为苏唐朝中大将军顾惜刀亲侄儿,顾长亭却极少对朝中诸事产生兴趣,一门心思都在军中刀上。此番若不是大将军力荐,皇帝陛下圣旨钦点指派,他可不愿领此枯燥无味的差事。
想起临行前大将军叮咛嘱咐与凝重神色,顾长亭一双精神内敛的眸子在那袭青衫上不由打量起来。
“不过是天生体弱的小皇子,南朝一住十五年。不闻苏唐事,未有寸功勋,难不成还有动摇文韬武略满朝公认的七皇子未来东宫之尊的能力?”
顾长亭暗自苦笑摇头,心道自己多虑。
摒除杂念,顾长亭大步向前:“顾长亭拜见九皇子殿下。”
身后三十二精骑纷纷跪落:“参见殿下!”
桃花山寺一十五年与南朝太子爷李天下私交甚好的苏寒山对如此大礼虽有拘束,却也见过不少类似场面。
脑中浮现李天下受此参拜时的情形举止,苏寒山依葫芦画瓢:“顾将军请起。”
“谢殿下!”
“有劳顾将军及诸位了。”并未学会朝堂礼数或江湖抱拳的苏寒山单掌为礼。
“份内之事,岂敢言累!臣定当安然护送九皇子殿下回宫……”顾长亭抱拳低首。
苏寒山点头,不再多言。
他抬目望去,见装备精良的卫队中有辆并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漆黑,与太子爷李天下专属奢华的那辆相比天差地别。不过从苏寒山的角度望去,倒是颇为宽敞。
身披甲胄的顾长亭瞧见殿下盯着那辆马车沉默不语,心中唯恐殿下误解其刻意怠慢,便解释说道:“这是陛下圣旨督造天工院特为九皇子打造之物,木材中有国教七星院长亲手铭刻符文阵法,看似朴实无华却极为坚固牢靠,便是刀剑也无法刺穿。”
自幼聪慧的苏寒山听出顾长亭言语中隐藏的意思,他没有过多解释,径直走向那辆出处非凡却毫不起眼的马车。
他推开车门,坐上马车。
与天都金碧辉煌宫墙内的那些兄长贵族们相比,苏寒山桃花山寺十五年平淡的生活早已养成诸事无大小皆自己动手的习惯,实在没有理由去挑剔些什么。
此举倒是让顾长亭与其属下副将微微讶异,眼中不由流露对小皇子几分赞赏。
马车上,苏寒山想起一件事:“顾将军。”
“臣在。”
“此次归途,诸事当以节俭便宜方为妥上。”
顾长亭面露笑意:“殿下放心!前处驿站,臣等会换作寻常百姓装扮,自称帝国与南朝间往来的商旅车队,不会惊动地方州府。”
苏寒山微笑:“如此便好。”
苏寒山欲掩上车门,忽听后方有急切呼喊声传来。
周围三十二精骑不愧是顾长亭从军中百里挑一的兵卒甲士,见有一骑自姑苏城内绝尘而来,纷纷列开阵势以防不测。
顾长亭按刀望去,见是南朝太子爷策马而至,便挥手示意将士收去刀兵。
苏寒山下了马车。
一身白色干练功服的李天下勒住缰绳,烈马扬起前蹄长嘶。
他一跃而下,向苏寒山抱剑说道:“此去山险路途多,不知九皇子殿下可需要贴身扈从?”
苏寒山瞧着李天下一身奇装异服,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也要去天都?”
李天下抱剑怀中,悠然说道:“你去得,我为何去不得?”
见对方模样并不像是玩闹,苏寒山便认真问道:“你去苏唐何事?”
“半年后,苏唐道门广招天下门生,本太子爷自然要去提前摸清门路,才便宜行事啊。”
苏寒山仍是不解:“便宜,行何事?”
李天下跃身上马:“弃佛求道!”
无论南朝太子爷寻找怎样的借口随行,沙场出身的唐将顾长亭都无法拒绝。
此处乃南朝佛国,李天下自有随心所欲的资本,或许待日后离开南朝境内,顾长亭便有分道扬镳的理由,可眼下并无合适立场舒达己见。
更何况九皇子殿下似乎并没有抗拒的意思,深谙兵法不谙官道的顾长亭非愚昧之人,又岂会看不出来。
不过为保沿途顺畅少生事端,全权负责皇子殿下北归事宜的顾长亭认为有必要对这位久闻嚣张跋扈之名的太子爷稍作提醒。
顾长亭抱拳望着马背上白衣佩剑太子爷:“太子殿下既要同行,末将不敢言拒。只是长亭领此差事,便要办的周全。北归路途遥遥岂止千里,望太子殿下自加约束,莫让长亭为难。”
承继大将军顾惜刀风范的顾长亭器宇轩昂。面对虚免几岁的李氏太子爷,一番言语即周全礼数又不失帝国威严,可谓恰到好处。
听得李天下都没有说不的理由。
马背上,太子爷静静看了看腰配秋塘刀的顾长亭几眼,忽而笑道:“谁说顾将军一门心思只在军中刀上,这不挺能说会道的?”
李天下哈哈笑着。
率先打马开道……
顾长亭颇为不解地望着白衣白马。
苏寒山也在望着那位玩伴,回味着李天下那句玩笑离言,心中似是默默复述了数遍,便静静转身上马车。
顾长亭亦不再多想。
沉喝声出发,三十三骑围绕着普通却宽敞的马车列队,一行甲胄开道,向北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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