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的心情,如果用后世的话来形容,那就是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从被立为天子之日起,先是被董卓欺凌、继而被李傕诸贼胁迫,於水深火热之中度过了三四年的时光,移驾到许县之后,至少到目前为止,简直是猛然一下,翻身做了主人,不仅真正地第一次感受到了天子的尊荣,而且眼看着大汉的中兴好像也有了希望,——他如何能够不愉悦万分!
在这个变化上,最先的时候,刘协甚至是挺不适应的。好几次荀贞向他禀报军政大事,问他的处理意见,刘协起初的反应居然都是“悉从公之意”,后在丁冲等的或提醒、或鼓励下,他才尝试着说自己的看法,虽然最终都还是以荀贞的意见为主,可至少在其间,刘协有了参与的感觉,也因是之故,对於荀贞,他如今的信任可以说是超出了对钟繇等近臣的信任。
进到殿中,刘协一眼看到伏拜在群臣最前的荀贞和杨彪,到得其前,亲手把荀贞扶起,又把杨彪扶起,笑道:“朕今日略设薄酒,以请公等,是私宴也,公等何必如此拘礼!”又叫其余参宴的众臣平身。
一二十个大臣相继从地上起来,在荀贞和杨彪的带头下,分成两列,中间空出一条道来,恭请刘协往去龙椅就坐。刘协便拿出天子的威严,迈开脚步,庄重地从两列大臣中穿过,到了主座前,转身坐下。钟繇、丁冲等近臣紧紧跟随,分立在刘协座前左右侍奉。
刘协说道:“公等俱请就坐。”
仍是荀贞、杨彪为首,众臣回到自己的席边,分别落座。
刘协环顾殿中诸人,笑盈盈说道:“适才朕已说了,今晚只是私宴,望公等都不必拘束。”
他顿了下,向众臣解释他为何今晚设宴,说道,“今晚朕之所以设下此宴,是因为今天朕去了司徒府,……公等皆知,今日是上计之初日也,朕亲眼看到,今天可着实把司徒赵公给累坏了!朕又想到,近日来,朝廷除上计外,另还有一件要紧大事,便是屯田,於今正当暑季,骄阳似火,荀公等操持屯田此务,定是更加辛劳,当然,公等於此亦有佐助之功,故而朕乃今晚特设此宴,把公等都请过来,也算是朕借此,以稍慰公等这些天来为国为朝的辛苦!”
荀贞起身行礼,说道:“陛下,此悉臣等之本分。陛下因此赐宴,臣等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刘协笑道:“荀公!这些客套话就不必说了,今晚希望公能多饮几杯!等下酒宴上了,朕要亲给公敬酒!”再次环顾众臣,把自己从司徒府回到宫中后,一直到刚才进殿前还在琢磨的开场白的第二段,接着说了出来,——刚才讲的那是他开场白的第一段,他说道,“现正进行的屯田、上计此两项政务,毋庸朕说,公等也均知此两务之重要。上计且不须多提,若屯田者,荀公向朕说,进展顺利的话,今秋便可开始耕种,不耽误今年的冬麦,至明年夏秋之际,即可得收成矣!公等可知,收成能有多少?……诸公,足有百万石之多!”
说到这里,刘协叹了口气。
侍奉在其座前侧的钟繇躬身说道:“诚如陛下所言,屯田许下此政若得以顺利进行,则明年可收粮百万石,这是喜事,臣敢问陛下,却不知陛下为何忽发喟叹?”
刘协说道:“朕想起了去年在长安时的所闻!去年长安大旱,百姓困乏,朕闻之,乃至有人食人这样的惨事。元常、诸公!彼等都是我大汉之民,都是朕之子民啊!可是那个时候,朝廷府库亦是空虚,朕拿不出多少粮来做赈济,遂到今年春,朕又闻之,长安数十万生民,存者已十不余一矣!”说到伤痛处,刘协闭上了眼睛,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旋而眼睛睁开,痛心说道,“如果李傕、郭汜诸贼能有荀公的眼光和见识,早早地也在长安屯田,则便是去年有大旱之灾,朕之子民又焉会枉死如许之多?朕又焉会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而束手无措?”
这话看起来是在斥责李傕、郭汜,可未尝不是在质问杨彪等公卿大臣,你们为何没有早早建议在长安屯田?殿中群臣皆是无言。
钟繇安慰刘协,说道:“陛下,此皆臣等之过也!然好在许县屯田如今已在推进中,是谓‘亡羊补牢,时犹未晚’也;而且那些从长安随圣驾到许县的百姓,现多已被纳入屯田,从此不必再有沦为流民之忧,有了生计,此亦陛下之天恩浩荡也,想来他们对陛下现必是满怀感恩。”
——屯田的劳力,除掉从徐州、兖州调来的屯田兵、民以外,跟着刘协迁到颍川的百姓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不是所有从长安出来的百姓都迁到了许县,更多的本是河南尹人,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这些回到家乡的,自有河南尹张纮安置,倒亦是因此恢复了些河南尹的元气。
刘协说道:“其余的不说,就只屯田功成之后,军粮耗用以外的余粮,可收入朝廷府库,以备在又有灾荒之际,赈济百姓这一条。朕以为荀公屯田此措,就不仅必须要在许县成为定制,以后,还要再往别的县、别的郡都推广开来!”问诸臣,说道,“公等以为然否?”
戏志才率先回答,说道:“陛下英明远见!臣以为陛下此议甚是!”
别的群臣大多也都附和。
刘协脸上痛心的神色被振奋的期待取代,他顾视殿中的杨彪等人,说道:“荀公尝引前贤‘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语奏朕。朕深以为然!朕相信,只要屯田此政能得到足够的推广,让全天下的黎民黔首,让全天下的朕之子民都能吃饱肚子,则假以时日,黄巾贼乱以来,十余年干戈不息,使我大汉所受到的满目疮痍,必就能逐渐地得以恢复!朕也相信,待至那时,四方州郡,王土所至,凡我大汉之民也就都不会再有今之颠沛流离,而将重新安居乐业!”
荀贞起身下拜,说道:“陛下圣明,臣所以建言,请朝中行屯田此政,正是为此,正是为想要实现陛下所言的这番远景!”
殿上众臣神色各异,有的频频点头,赞同刘协之语,有的若有所思,眼光撇向杨彪等。
杨彪带头反对屯田,这点众人俱知。
此时的杨彪坐在席上,单从脸色来看,却是看不出什么异常。
程嘉虽得了刘协的特别恩准,也被召来参与此宴,但他的官职最卑,故此位次亦就最为靠后,差不多快挨着殿门了,离杨彪隔了八丈远,不过他所坐的位置,位处於杨彪所坐之席的斜对面,——本朝尊左,然在燕饮、凶事、兵事时尊右,是以杨彪坐的是右首最上,而程嘉坐的是左边最末,因而离得虽远,抬起眼来,程嘉正好能够斜斜地看到杨彪。
程嘉瞧见杨彪呆坐独席之上,面无表情,腰杆仍然很直,貌似无异,可他心中这会儿难道也会如他的表情一样么?料之肯定不会!程嘉摸着稀疏的胡须,嘴角露出了点嘲讽的笑容。
刘协亲切地请荀贞落座。
等荀贞坐下,刘协话题转回上计,说道:“今天是上计的头一日,朕特地到司徒府去看了一看。今年来朝中上计的各郡上计吏,朕闻说,共有四五十数,远及海滨,东莱、会稽等郡的上计吏也都来了!诸公,朕很高兴!很高兴啊!虽然说还有不少郡的上计吏,因为各种原因,今年未能到朝上计,但是诸公,朕相信,在荀公、杨公、赵公等诸位贤良大臣的辅政之下,只要朝廷持续不断地推行如屯田这样的良政,那么早晚有一日,那些今年未来上计的诸郡,也都会来朝中上计!百余郡国上计朝中的盛景,朕坚信之,一定还会再现於京师朝廷!”
刘协的这第二段开场白,大致可分为两个部分。
前一部分说的屯田,第二部分说的上计。
屯田的那一部分明显是在夸赞荀贞,是在支持屯田。
计这一部分,乍听起来好像是在说上计,又好像是对荀贞、杨彪、赵温等都做了赞许,可不用去想就能听出,其实依旧还是在夸荀贞。
殿中诸臣至此,脸上的神情越发的丰富了。
开场白说完,刘协给诸位参宴的大臣留下了点回味的时间,随即就示意钟繇,可以开宴了。
钟繇便就代刘协传下口谕。
早就候在殿外的宦官、宫女们,捧着佳肴美酒,鱼贯入进,分别把酒菜呈奉到诸臣席前的案上。并有乐师、歌女、舞女,亦进至殿下,乐声响起,舞蹈翩翩。酒宴正式开始。
刘协如他所言,竟是果然端酒下来,到荀贞案前,赐酒与之。
荀贞惶恐起身,再拜谢恩。
赐罢荀贞,刘协又赐杨彪、赵温、张喜。杨彪等也谢恩不已。
接下来,荀贞、杨彪带头,群臣又向刘协敬酒。
却从刘协进殿到酒宴开始,前后不到小半时辰,诸位大臣,特别荀贞、杨彪就已是三番两次的离席行礼,要么谢恩,要么对答,只由此便可见,这天子的赐宴确实不好吃受,也就难怪参加御宴前,大臣们都会先把肚子垫饱。——这垫饱肚子的不止杨彪,参与今晚此宴的荀贞在内的众人,大多皆是如此。
肚子既已饱了,菜肴上来,遂就没有胃口多吃;至於酒,天子面前,谁会多饮?除非天子是个好酒,又强迫群臣非要喝的,刘协才十四五岁,对酒兴趣不大,所以整个殿上酒宴的气氛相当平稳,除了参宴的诸位大臣轮流向刘协祝酒,基本没什么热闹可言。
二更起开的酒宴,将近三更,差不多就到了散席的时候。
就在大家都知道酒宴已到尾声,等着刘协下旨说酒宴结束,然后各自还家之时,却忽然一声闷响,紧随着,噼里啪啦一阵声响传来,刘协和诸臣顺着响动看去,见是殿角一人摔倒在地,应该是摔倒的时候,带住了案几,案几上的食盘、菜肴散落一地。
众人再看那摔倒之人,身形矮瘦,相貌奇丑,脸上一块一块的斑,可不就是得了刘协特别恩准,得以参加此宴的司隶校尉府都官从事程嘉。
原来这程嘉今晚是头次参加御宴,本就相当兴奋,更重要的是,他自觉是荀贞座前的红人,而荀贞现已是权倾朝野,遂乃不免就少了三分自制,因虽是无人向他劝酒,他自斟自饮,不知不觉却是已经喝醉,只是醉了,尚且无妨,他又觉着炙肉好吃,等不及炙肉的宦官给他呈递,亲自探身去取,於是一个没坐稳当,就摔了个狗啃泥。幸亏没有摔到那烤架上,要不然免不了还要一番皮肉之苦,但烤架下的炭掉出了几块,碰到了他的衣服,很快就撩起了火苗。
刘协吃了一惊,急声令道:“快、快,快把火灭了,切勿烧到都官!”
近处的宦官、宫女赶上前去,七手八脚,有的用手拍打,有的取水来浇,一时间乱成一团,就连乐伎、舞女,受此影响,也不禁乱了节拍,乐声散乱,舞姿失度。
众臣有的吃惊,有的失笑。
杨彪满脸怒气,愤然起身,大声说道:“陛下,程嘉失礼君前,大不敬也,臣请陛下治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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