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李傕是个讲究人,这种事情他不会干的。
以己度人,他认为要想贾诩死心塌地为他出谋划策,就非得授贾诩以高官,给贾诩以厚禄不可,因是便於当天上书朝中,奏请拜贾诩为宣义将军。
——如前文所述,时下之将军称号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大将军、车骑将军等等这些常设的军职,可以参与朝政,是为重号将军,一类是平时不设,遇到战时等情况才设的军职,次之一等,因事立名,事讫而罢,是之为杂号将军。杂号将军又大约可分两类,一类是按照授给的任务而封拜的将军称号,一类是随立名目授给的将军称号,宣义将军自是后者一类。
“宣义”二字做将军称号,这是李傕的首创,此前并无这个将军称号,而之所以称为宣义,李傕的用意也很明显,就是为了表示他这一方才是正义的一方。
朝廷大权掌在李傕、郭汜手中,李傕、郭汜人虽身在朝中,然而他两人平时上书表举某人任某官的奏章,却与荀贞、袁绍等关东诸侯上表举人的奏章一样,只不过走个形式而已。奏章上到尚书台,尚书台转呈天子,天子如何会驳回?一个二千石的任命如此轻易地便即授下。
因是李傕亲自上的奏章,核准的程序走得很快。
头天上的书,仅隔了一日,授贾诩为宣义将军的诏拜令旨就下到了李傕的营中。
——贾诩如他所言,已经入住到了李傕城外的营内。
闻得朝书下到,贾诩的脸上微微露出了点喜色,阴沉多日的心情似乎得到了稍微的开解。他与他的长子贾穆说道:“你且侍奉你母,看顾诸弟,留在营中,我入宫向天子谢恩。”
贾穆不解其意,说道:“阿父,车骑言称,郭将军那边治兵已毕,早则明日,晚也不过一两天,郭将军大概就会纵兵来攻车骑营了。两下开战在即,阿父却为何於此时进宫觐见天子?”
此前李傕几次想授任贾诩高官,都被贾诩拒绝,但这回任命他为宣义将军,贾诩却没有反对,对此一点,贾穆也有不解,趁此机会,将这个疑问也问了出来,问贾诩,说道,“另外阿父,车骑前数欲表擢阿父,阿父俱辞不受;此次车骑表阿父宣义将军,阿父却又为何未再辞拒?”
帐中没有外人,只有贾诩、贾穆父子两个。
贾诩便不瞒贾穆,放低了声音,与贾穆说道:“我之所以没有拒绝,正是为等天子授任我为宣义将军的诏书下后,托以谢恩为借口,进宫觐见天子。”
贾穆说道:“阿父为的正是等诏书下后……”颇是茫然,不懂贾诩目的,说道,“阿父,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觐见天子?”想到了一种可能,问道,“难不成,阿父是想请天子出面,调停李、郭二位将军,使他两人不交兵相斗么?可是阿父,就算天子下诏,只怕李、郭二位将军也不会听吧?”
贾诩叹了口气,说道:“天子手中无一兵一卒,车骑、郭将军又怎会看重天子的诏书?你说得不错,就算天子下诏,车骑、郭将军恐怕也不会听。”
贾穆说道:“既然如此,那阿父为何还要进宫觐见天子?”
“你要记住,丈夫立世,固当以利禄为本,可是为立身存命,却也不可忽视‘义’。”
贾穆说道:“不可忽视‘义’?”
“天子就是‘义’啊!”贾诩说道,“车骑、郭将军面前,天子虽乏权威,可天子毕竟是天子!在朝中衮衮诸公的眼中,在天下万千士民的眼中,天子代表的是汉室正统,是天命。”
贾穆约略明白了贾诩的意思,说道:“所以阿父打算借此机会进宫觐见天子,以向天子密奏李、郭二将军将起兵相斗此事,请天子欲做筹谋。”
贾诩点了点头,说道:“我正是此意,但是我如果无故进宫求见天子,或会引起车骑的疑心,现今车骑、郭将军兵强,这对你我父子势必不利,所以车骑表我为宣义将军,我才没有拒绝,而为的正是欲抓住这个机会得以觐见天子。”复又叹了口气,说道,“车骑与郭将军恃兵骄横,草莽之徒,终究难以成事,早先我所以依附於他们,为他们指画计策,不过是迫不得已,为你我父子在董公死后谋条生路,以免被朝中诸公诛杀而已。……却也好在我一直没有恶了天子,并一直尽力保全朝中诸公,遂於今日,给你我父子留存了一线生机。”
“却不知阿父见到天子,准备与天子说些什么?”
贾诩早就想好,他说道:“见到天子以后,我会如实地把车骑与郭将军将要治兵互攻,及他两人为何将会发生内斗,奏与天子知晓。”
“阿父只准备将此事奏与天子么?”
贾诩掐着胡须,说道:“天子闻得此讯后,定会吃惊。天子虽年少,然聪敏,不必我多说,也会看到一旦车骑与郭将军相攻,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因想来会向我问策,该何以应对。”
“那阿父打算向天子出何计谋?”
贾诩说道:“我会建议天子说和车骑与郭将军。”
“说和?阿父,就像穆适才所说,便是天子令大臣说和,只恐李、郭二将军也不会听,无济於事。”
贾诩说道:“你糊涂!无济於事是一回事,我要不要借此向天子表露我的忠心是另一回事。”
贾穆至此,彻底明白了贾诩入宫觐见天子的原因。
贾诩的整番话,简而言之,就是在说,不管他提前把李傕、郭汜将生内斗此事告诉天子有没有用,也不管天子遣大臣说和有没有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够借此机会把他的“忠心”向天子表露出去,让天子和朝中的大臣知道,如此,便足够了。
换言之,李傕、郭汜内斗将会掀起的血雨腥风,他压根就不在乎,将会有多少的人因此而死,他也不在乎,他在乎,且唯一在乎的是,他能不能够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长安大乱中继续保全住他的性命。
贾穆说道:“阿父之意,穆已明了,阿父用心良苦,这是在为我家找另一条后路啊!”
此话说的半点不错。
相比往弘农郡投张济或段煨言之,如果把投张济、段煨看作是近期的一条后路的话,那么向天子表露忠心,使朝中大臣们尽知,即是贾诩为其寻找的一条长期的后路。
却是李傕、郭汜兵强马壮,远胜於张济、段煨,都不能成事,那么张济、段煨两人显然更是不能成事,故此投张济、段煨只是权宜之计;长远着眼的话,真正的后路还是得从天子这里,抑或用贾诩说的话,还得从“义”这里找。只要把向天子的忠心表露,大义不失,那么早早晚晚,贾诩相信,终是能够再给他找到可靠的附身之所的。
“利”和“义”,这两点,贾诩向来看得透彻,跟着董卓、跟着李傕,这是为了近期的利,而在此期间他一直对天子都很恭敬,而且也的确帮助不少朝中大臣避免了杀身之祸,又在主管选举的尚书任上时,他也确实是擢用了不少名族子弟,这些则是为了长远的义。利是实的,是近期的,义是虚的,是长期的,利、义兼得,才为真正的谋身立命之道,却也不必多说。
只说贾诩,便就求见李傕,向李傕请求进宫,向天子谢恩。
李傕笑道:“先生,天子授任先生为宣义将军的诏书,是因为我的表举而下,先生为何去谢天子而不谢我?”
贾诩恭恭敬敬地说道:“明将军厚恩,诩自要谢,然而身为臣子,既得朝廷授任,皇恩亦不可不谢,此是礼也,礼不可废。”
贾诩的全家老小都已经搬到了营里,李傕倒也不怕他跑了,听得贾诩此言,又知他一贯来在长安朝中的作风就是如此,便允了他的请求,派了队兵士护送他进宫拜谢天子。
入到宫中,见到天子,贾诩果把李傕、郭汜两边将要发生内斗此事,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奏报给了天子知晓,说完,微微抬头,窥视天子神色。
今天子刘协是光和四年生人,今年才十五岁,尚只是个少年,不过个头已经长成,相貌犹显稚嫩,但唇上已生出了毛茸茸的胡须。听完了贾诩的密奏,贾诩分明看到如他所料,刘协脸上露出了震惊之色,但很快,刘协就定住了神。
贾诩不觉心中称赞,想道:“若论才智,胆识,天子实非寻常可比!若放在太平之时,说不得会成为一代明君,却可惜生不逢时,被立於乱世之间,而竟身不由己。”
等了片刻,刘协的声音响起。
正处於变声期,嗓音有点憨哑,却听刘协说道:“车骑、郭将军各拥重兵,今若相攻,恐长安百姓将受其害。去年大旱,长安生民已是如处水火,朕闻之,数十万的长安百姓,於下已经十亡三四,死者枕籍於道,沟渠遍是饿殍,若是再受兵灾,恐怕死者会更多。将军与车骑、郭将军皆熟,不知可有法子,使他两下罢兵?”
贾诩伏拜在地,恭谨答道:“陛下心系百姓疾苦,此万民之福也。臣敢奏陛下,臣亦知一旦车骑与郭将军相攻,必然会造成生民涂炭,故在闻知了此事当时,臣就赶紧先劝说车骑将军,切勿妄自兴兵,然后求见郭将军,可是、可是……”
“可是怎样?”
贾诩说道:“可是臣在郭将军营外等到夜半,几次遣人求见,郭将军仍不肯见臣,车骑闻讯,勃然大怒,也不肯再听臣的劝谏。启禀陛下,臣现下已是束手无策。”
刘协默然稍顷,说道:“那怎么办?就眼睁睁等着车骑与郭将军两下开战么?”
贾诩俯首说道:“唯今之计,臣窃以为只有请陛下劳烦大臣,前往车骑、郭将军营,分别说和之。”
刘协知道他在李傕、郭汜心目中的地位,半晌,说道:“将军,你的话,车骑与郭将军尚且不肯听,朕若劳烦大臣往去说和,先生以为,车骑与郭将军会肯听么?”
“陛下九五至尊,臣微末之粒耳。臣言,二将军不肯听,但若是陛下劳烦大臣往说和之,以陛下之威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许车骑与郭将军两人便会两下罢兵。”
或是别无它策,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或是贾诩的诚恳让刘协居然产生了点信心,就接受了贾诩的这个建议,问道:“如此,则以将军之见,朕宜劳烦谁人往去说和为好?”
“侍中杨琦,公族子弟,其人敦厚,有烈气,且为陛下亲近信臣,烦之往,可也。”
杨琦是故太尉弘农杨震的曾孙,从杨震到杨琦的再从弟,现任太尉的杨彪,杨家四代官居太尉,与汝南袁氏一样,也是四世三公,族名重於当代;杨琦本人,年少时有志节,不以家势为名,交结英彦,不与豪右相交通,於河南缑氏县立精舍,即学堂,传授儒学,门徒常二百人,亦有大名於海内。——杨琦的名字可能不太为后人所知,然他有个后代却很有名,便是隋朝的建立者杨坚。
刘协说道:“好,就按将军所荐,朕这就召请杨公,烦他往去说和。”
——
士人有很多种,贾诩算是其中一种的典型代表,所以稍微多做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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