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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黄龙士。
离阳王朝上下都喜欢用这个说法来讥讽某人的马后炮。
当然,马后炮又来自黄龙士独创的象棋,象棋取缔别名握槊长行的双陆,成为仅次于手谈的名士行径。
北莽一间小茶馆。
那只掉毛的鹦鹉依旧喜欢逢人便喊公公,姓黄的茶馆掌柜还是那般不上进,养了一头大猫的少女又没个好脸色给顾客,加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酒馆生意冷清寡淡得跟坟场一个德行,这让始终没能挣钱去青楼装风流的温华当下和裆下都很忧郁啊。
今日茶馆外头挂了免客歇业的木牌子,温华拎着鸟笼走入酒馆后,他从不亏待自己的五脏庙,做了碗香喷喷的葱花面埋头吃,掌柜的老黄不知从哪里摸来三只木盒子,盛放了满满的棋子,两盒黑白子,一盒七彩琉璃子,清空了桌面,在那里摆摆放放,不断落子又收子,看得温华一阵火大,装神弄鬼,有本事学自己哥们徐凤年那样摆摊赌棋挣铜钱去!闭起门来装棋圣棋王棋仙,算什么英雄好汉!吃完了葱花面,正想着是不是偷偷去灶房再来一碗犒劳自己,只是想着入不敷出,委实没这脸皮揩油,温华一点不浪费吃光舔-净了大白瓷碗,对着空碗唉声叹气。百无聊赖,只好端着碗筷去黄老头那边坐着,那个一不合心就朝客人呵呵要手刀杀人的贾姑娘扛着一杆向日葵,双腿搁在长凳上怔怔发呆,温华没胆子跟她坐在一条凳上,就让黄老头稍微挪一挪,把屁股搁在黄龙士身边,温华看到桌面上黑白对峙,夹杂有许多枚色彩缤纷的琉璃棋子,温华想要去摸起一颗瞅瞅是否值钱,要是值钱,偷拿几颗典当了也是应该嘛,都多久没给薪水了?更别提逢年过节的红包了!可惜被黄龙士一巴掌拍掉爪子,温华随手把碗筷放在桌上角落头,嬉笑道:“老黄,干啥呢,给说说名堂呗。”
黄龙士当下一手拎了一盒琉璃子,一手掐指微动,凝神屏气,没有理睬温华这店小二的呱噪。
温华觉得无趣,只得转头望向喜欢呵呵笑的少女,“贾家嘉嫁加价假架佳,我跟你把话挑明了啊,那头大猫就是个馋嘴吃货,咱们养不起!”
清秀少女呵呵一笑,都没看温华一眼。给酒馆当牛做马还不得好的温华一拍桌子,怒道:“别仗着老黄头给你撑腰,你就跟我呵呵呵,我又没有化石点金的神仙本事,咱们三个人三张嘴都没那只大猫一张嘴吃得多,店里生意这么惨,也没见你上心,你说昨天那位,不就说了茶水不地道吗,你就要拿盘子削他脑袋,还有大前天那个客人,说茶香不够浓,你又要拧他脑袋,你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还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少女面朝温华,呵了一声。
温华一拍脑门,给气得憋出内伤。
黄掌柜轻轻抚平那些被瓷碗震乱位置的棋子,皱眉道:“饿不死谁就行了,你就算把茶馆开成北莽第一大,就有出息了?”
温华反问道:“这还不算有出息?”
自有一股温文尔雅气度的老儒商瞥了一眼,“那你干脆别练剑,我保证让你成为北莽一等一的豪绅富贾,如何?”
温华摆手道:“去去去,不让老子练剑,还不如杀了我。”
黄掌柜笑问道:“老子?”
温华赶忙笑道:“小的小的。你老下棋这么久了,手酸不酸,肩膀累不累?给你揉揉敲敲?”
落子越多,一张桌上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和相对稀疏的琉璃子,那只瓷白碗就成了碍眼的玩意,老人挥手道:“拿走。”
温华得嘞一句,端起碗就小跑向灶房,自己吃独食弄一碗葱花面,是不太讲究,不过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下个三碗面,给那对奇奇怪怪的父女也捎上还是可以的嘛。不理睬温华那小子,黄老头望着愈发局势明朗的棋局,手中将一颗相对硕大的琉璃子狠狠敲入一处腹地,然后是否要提起拔去一颗琉璃棋子,显得犹豫不决。老人放下棋盒,自言自语道:“闺女啊,这次老爹我是错过这场好戏了,没法子,京城那位当年被我害得自断其舌的男人,寄了信过来,要跟我算一算老账,老爹一方面于心不忍,一方面又期待着接下去的走向,也就答应了他一回。棋子要活,能做眼,下棋人才有意思。要不然你瞧瞧,这儿叫铁门关,是个风水不错的地方,死在那儿总比死在鬼气森森、几万死人一起分摊气数的沙场上强多了。这颗去了西蜀的大琉璃子,如果一口吃掉了赵楷和徐凤年那两批棋子,留在北凉的话,比起他去当什么郡王,可有趣多了。别瞪我,是那小子自己要一头撞入这盘棋,我这回可没怎么给他下绊子。放心,那小子这趟赚大了,世袭罔替北凉王,稳喽。”
“徐凤年死了,陈芝豹坐上北凉王的位置,就得一生一世活在徐骁的阴影下,赵家亏欠徐家的老帐旧帐,以陈芝豹的性子,肯定要明着暗着一点一点讨要回来,京城那位男子,不想看到这一幕。但是那家伙小瞧了下一任北凉王,姓徐的小子,哪里就比陈芝豹豁达大度了?这也不怪那家伙,毕竟陈芝豹明面上还是要强出徐凤年太多,太多了。可历来国手对弈,眼窝子浅了,是要吃大亏的。”
少女摇晃了一下金灿灿的向日葵,呵呵一笑。
老人这一生纵横术迭出机关无穷,让人雾里看花,甚至十几二十年后才恍然大悟,但老人本身少有与人诉说的情形,但既然身边是自家闺女,则是毫不藏私,娓娓道来,“这回呢,敌对双方谁的屁股都不干净,为了顾全大局,输的一方就得捏着鼻子承受。这场截杀的底线很清晰,赵家天子不亲自动手,徐骁也一样,至于各自儿子是生是死,看造化,拼谋划,比狠辣。不过京城那位九五之尊有个双方心知肚明的优势,他有多名皇子,死一个哪怕有些心疼,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这场率先落子在棋盘的赵家天子,显然没有意料到北凉应对得如此决然,徐凤年亲身赴险截杀,许多扎根极深的暗子都陆续尽起。否则按照常理来说,只要剑阁没有那何晏三千精骑,只要那姓南宫的余孽没有出阁,只要曹长卿没有按约去还人情,输的还是徐凤年和赵楷,陈芝豹则短时间内不输不赢,垮了北凉,做了蜀王,不过将来等徐骁一死,北凉也有一半可能是他囊中之物。陈芝豹跟徐骁相比,有优势也有劣势,优势在于年轻,文武俱是当之无愧的风流无双,有些像我……”
“呵。”
“行行行,爹也不跟你吹嘘这个。继续跟你唠叨唠叨正经事,陈芝豹的优势还在于多年蓄势,寒了天下士子心的只是他义父徐骁,而非儒将极致的这位兵圣。劣势嘛,也很明显,想做北凉王,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去了封王西蜀之后,他在北凉军中积攒下来的军心士气,会跟着徐骁的去世,一样再而衰三而竭,所以他如果真心想要当皇帝,最多只能等十年,再多,说是气运也好,民心也罢,都聚拢不起来了。人心凉薄,谁都一样的,怎样的声望能绵延两代三代?也就只有徐骁在离阳军中这么个异类了。陈芝豹,还差了些火候。”
“我早就说钦天监那帮穷首皓经的老书生,都是只认死板象数不懂天机如水的半吊子,被我骗了这么多年还是没个记性。赵楷这小子也有意思,真以为自己天下气运无敌了?那西域女上师也聪明不到哪里去,赵楷之气运,可是靠附龙三十余年的韩貂寺,以及杨太岁那老秃驴死死堆积出来的,加上她自身也有道行,有她在旁边,赵楷的气数无形中又被累加一层,可不就瞅着是块有望登基称帝的香饽饽了?三教中人亲身入局,有几个能有好下场?龙树和尚,杨太岁,不都死了。龙虎山那几些天师,老一辈的也都没个好下场。说到底,都是自以为超然世外,实则半点不得自在、不得逍遥的可怜人。”
“老爹我啊,春秋之间糊弄了那么多前车之鉴的祥瑞和异象,这帮聪明人还是没看透啊。可见聪明与聪慧,一字之差,就是天壤之别。”
“北莽太平令临老偏偏不服老,还要跟我对局一场,不知道明确两分天下的象棋之势还是我一手造就的?天下,总该老老实实交给年轻人了。蹲着茅坑不拉屎,旧屎生硬,如何浇灌田地?”
听到这里,少女嘴角翘起,呵呵一笑。
正端了三碗葱花面过来的温华怒气冲冲道:“黄老头,能不能在吃饭的时候不谈这个?!”
温华见掌柜的没动静,瞪眼道:“还不把桌面腾出来?”
老人轻轻一笑,一袖挥去满桌棋子,温华放下三双碗筷,还喋喋不休,“下棋下棋就知道下棋,会下棋了不起啊。等老子练剑练成了剑仙,管你是谁,敢在老子面前蹦跶,都一剑伺候!”
老人拿起筷子,笑眯眯问道:“哦?那我教你练剑,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头,那到时候你第一个是斩我一斩?”
温华哈哈笑道:“哪敢哪敢。我温华岂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我这人吧,相貌英俊,脾气还好,又有古道心肠,这些优点都不去说,关键是义气啊!”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也有些无奈,夹了一筷子香喷喷的葱花面,低头吃面前,说道:“你去离阳京城。”
温华愕然,低声问道:“这就直接去京城闯荡名气?不需要先在小地方热热手?”
老人裹了一筷子面条,不往伸长脖子替闺女吹了吹面条热气,生怕她烫着,呵呵姑娘灿烂笑,摘下一小瓣向日葵,放在老人碗中边沿。
瞧着就喜庆。
老人心情大好,对温华说道:“你不想一鸣惊人?还有,你可以见到声色双甲的白玉狮子,也就是你一见钟情的青楼女子。”
温华哧溜哧溜吃着面条,笑道:“青楼女子咋了,我就是喜欢。这趟京城,我去定了!”
老人微微一笑。
吃过了面条,老人掏出一些银钱,吩咐收拾完碗筷返身落座的温华,“去,买壶好酒。”
温华白眼道:“卖茶的去买酒喝,也就黄老头你做得出来!”
没多久,温华拎了壶酒回来,老人淡然道:“余下那几钱银子,自己留着花。”
温华嘿嘿一笑,嘴上说着出门一趟,再去住处小屋拿出藏好的一袋碎银子,一股脑装好,脚底抹油跑出茶馆。
他早就看中了一套春-宫图,今儿总算凑足了银子,这就出门买去。当年他跟徐小子都有这么个癖好,只是那时候游历江湖,穷的叮当响,天天有上顿没下顿的,那是没钱,如今有点小钱了,总得惦念着自家兄弟一起好,温华想着下回见着了面,就拿这个当见面礼了。礼轻情意重嘛。
那小子敢嫌弃,老子非就拿木剑削他!
呵呵姑娘不喝酒,看着老人独饮。
老人轻声笑道:“春秋十三甲,我独占三甲。其余十人,除了入蜀的陈芝豹,和这些年独霸离阳文坛宋观海,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哦,宋家这一门三杰,也快要被陆诩害死了。”
老人酒量似乎不好,喝了大半壶就倒头昏昏欲睡去。
少女去拿来一件厚实衣衫,悄悄盖在老人身上。然后她便守在他身边,又开始出神发呆。
老人犹在醉酒细语呢喃:“庄公梦蝶,蝶梦庄公?我梦庄公我梦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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