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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的非议,莫长安和夜白听在耳里,两人心中各自有着计较,却没有捅破了去追问她们。
大约默不作声的领了衣物,便各自散去。
只是,莫长安回到未央宫时,已然午后之际,未央宫宫人也皆是开始忙碌起来。
慕容娴雅一直都有午休的惯例,故而在那会儿无论是谁要上门求见,都不得见着。于是,莫长安入未央宫时,便见着有人背对着她站在飞凤盘旋的朱红主柱前,那人一袭冰蓝色的锦袍,衣领袖口绣着殷红腊梅,矜贵而单薄,只一眼,便让莫长安认出了此人。
除了宋卿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出现在这里,毕竟但凡朝堂重臣,谁人会在没有皇帝应允下,踏入后宫之地?
可一想到他回忆中的画面,莫长安心下便愈发沉了几分,深觉有些事情,兴许到了最后,会令人揪心不已。
“莫姑娘,”就在莫长安晃神之际,身后有宫女拍了拍她的肩头,将她神思唤回:“娘娘让您去伺候着。”
在未央宫中,所有人都知道,皇后慕容娴雅对所有宫人都极为冷淡,唯独对莫长安,是个例外。她对莫长安的纵容,已然足够所有人尊称她一声“莫姑娘”了。
“好。”莫长安点头,就见那头宋卿寻声朝着她看来,心下顾不得多想,便匆匆然随着那宫婢一同,朝着慕容娴雅的寝宫而去。
彼时,慕容娴雅正对镜端坐着,身后站着好些宫婢,有人端着水盆,有人捧着木盒,所有人都待命而为,等着慕容娴雅发号施令。
“娘娘,今日……梳什么发髻?”绾发的宫女低声问着,字里行间皆是颤颤巍巍的恐慌,生怕自己一个出错,惹来杀身之祸。
“是你给本宫梳妆呢,还是本宫自己决定?”慕容娴雅轻蔑的望着前方,透过铜镜,她视线阴鸷的落在那梳妆的宫人身上,有厌恶的情绪一闪而过。
太过畏惧的眼神,她着实看的腻味了,这会儿让莫长安过来,自是想着缓和几分心绪,毕竟众人皆是知道,慕容娴雅醒来之际,最是脾气暴躁,从前也有不少的宫人死在晨起和午后的时候。因此每每这个时刻到来,所有人都对此战战兢兢。
“娘娘,奴婢……奴婢……”梳妆的宫人咬着红唇,眼眶顿时红了起来,生怕下一刻慕容娴雅挥手唤人,将她拖下去斩杀。
“娘娘,莫姑娘来了。”正是时,有宫人禀报的声音传入,随着慕容娴雅挥手的动作,莫长安很快在宫人的带领下,踏入门槛。
她笑容明媚的踏入里头,在见着慕容娴雅背对着自己而坐时,忽然出声,打破了一室的低沉与寂静。
“娘娘唤我来,可是帮娘娘选着如何打扮?”看着这一众的阵仗,莫长安也是聪慧,立刻便意识到,大抵酒肆自己猜想的那么一回事。
来之前,一路上那领路的宫婢都嘱咐她,要她小心着些,说是慕容娴雅醒来的时候,最是忌讳旁人烦扰,稍有不慎便容易被凌迟处死。
这起榻时的怒意一说,莫长安也颇为感慨,她自己也是与慕容娴雅一般,故而十分明白慕容娴雅此时的感受。
“她们都做不得决定,所以本宫唤你来,问问你的意见如何。”慕容娴雅若有似无的睨了眼身后,只一眼就让人胆战心惊,深觉可怖。
“昨日那个发髻,我觉得便是极好。”莫长安走到慕容娴雅的身侧,望着镜中模糊的脸容,继续云淡风轻的笑道:“方才我见着外头宋卿正是候着,想来是要寻一寻娘娘……”
莫长安明显感觉到,她提及宋卿的时候,周围的宫人皆是不由自主的倒吸一口凉气,气氛也在那一刹那间,凝固成霜。
只是,莫长安却是不以为然,只接着说道:“宋卿好歹是个丞相,我以为娘娘要见他,自然是要打扮的比他更为霸气才是,左右不能在气势上输了去,平白失了两分颜面。”
昨日慕容娴雅的雍容,便是霸气而凌冽,故而待会儿既是要见宋卿,莫长安便按照心中所想,提出意见。
或许慕容娴雅与宋卿之间,有什么不可为人道耳的仇怨痴缠,可至少现在,莫长安觉得,慕容娴雅如此要强的性子,决不允许自己差错分毫,让宋卿觉得有何‘温和示好’
之意。
说到底,慕容娴雅也只不过是个女子罢了,在这等子恩怨情仇的念头上,不会太过与众不同。
果不其然,莫长安的话才落下,就听慕容娴雅冷冷吩咐:“就按照长安的话做罢。”
言下之意,她是将莫长安的话听进去了,且她在见证过这姑娘的大胆之后,也并不觉得此时她的言论有什么不妥。
“娘娘午后醒来,口干舌燥的,不妨喝几口清茶,吃些桂花糕?”莫长安兀自转身,伸手去斟了杯茶给慕容娴雅,顺势捻了口桂花糕放在自己嘴里,再递了一块到慕容娴雅的面前。
慕容娴雅透过铜镜,见莫长安嘴里叼着一块桂花糕,倒也没有恼怒,只嗤笑一声,懒懒出声:“你这是自己想吃,所以借着要给本宫的借口,偷偷塞一块罢?”
“被娘娘发现了。”莫长安嘿嘿一笑,见慕容娴雅当真接过自己手中的桂花糕,便继而说道:“我正在长身体,素日里胃口比较大,娘娘海涵哈!”
一边说,她一边垂下眸子,视线在划过慕容娴雅白皙如玉的素手时,有幽色不为人知的掠过,无声无息。
若说她方才还抱着一丝怀疑,那么现在便无比肯定。
那女子……的的确确就是慕容氏,纵然多年过去,她从青葱的少女长成如今祸国‘妖后’,但她小拇指处的一道浅浅疤痕,还是将她的身份暴露了彻底。
早在看着宋卿回忆的时候,莫长安便注意到了那个唤作笑笑的姑娘捏着帕子的手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疤,就像是被碎裂的杯盏割破了一样,一眼清晰可见。
所以,她回来之后,便刻意借着递桂花糕的举动,趁机探究一番。
结果的确没有出乎她的所料,可一想到慕容娴雅当初也是个极致言笑天真的姑娘,她便忍不住重重叹一口气,实在是造化弄人。
“既是长身体,那么晚些时候便让御膳房给你做些燕窝粥,补补身子罢。”对于这些,其实慕容娴雅从不吝啬,尤其这会儿她吃了几口糕点,再见着小姑娘笑眯眯的讨喜模样,心下也一时间缓和了几分,再没有那股子浓郁的戾气环绕左右。
“多谢娘娘!”莫长安笑逐颜开,凑过脸问:“不过,娘娘可否……外加一只烧鸡和一壶好酒?我这儿太瘦了,得多补补,长些肥膘!”
她说着说着,便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恬不知耻的模样,纵然瞧着油腔滑调,也让人深觉忍俊不禁。
“我如今是知道了,你原来的确过了苦日子的。”慕容娴雅嗤笑一声,语气淡淡:“在吃食上,你还真是不要命了。”
先前莫长安一直说自己年少凄苦,但慕容娴雅一直不甚相信,可见着她一次次周旋于吃喝之上,慕容娴雅终于明白起来。
若非当真饿怕了,这小姑娘大约不会为了吃食就……这样脸皮子厚实。早些时候说她一马平川,她还羞愤难当,转瞬之间,便又可以侃侃而谈,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嘿嘿,娘娘这是答应我了?”莫长安捧着脸,看了眼镜中的女子,继续从桌上捻着桂花糕。
“能不答应吗?”慕容娴雅道:“要是日后你‘长’的不好,怪着本宫少了你吃食,岂不是坏了本宫的名声?”
“娘娘真真是好极了的!”莫长安展颜一笑,嘴里嘟嘟囔囔道:“虽然娘娘也没啥名声可言了,但是就冲着娘娘不亏待我吃食这方面,今后我就站在娘娘这边儿了!”
莫长安的每句话,大都令在场宫人心惊胆战,尤其她提及慕容娴雅声名极差一说,更是让所有人不敢喘息。
本以为慕容娴雅会冷下脸来,对此斥责,但谁也没有料到,慕容娴雅只是冷笑一声,就像是友人之间的相互调侃一般,并不加以责怪。
就在所有人都震惊的节骨眼,那梳妆的宫女也很快为慕容娴雅梳好发髻,就差戴上配饰,画上妆容。
“那一套流苏抹额有些太过秀丽,还是换做旁的配饰罢?”莫长安坐在一侧,吃完糕点她又开始吃果子,含含糊糊的便指挥道:“娘娘穿紫黑色的衣裙本就是雍容,若是能直接配上金钗,大概更为霸气一些。”
她话音落下,宫人却是不敢动弹,直到慕容娴雅淡淡颔首,道:“听她的。”
于是,宫人再度动起手来,片刻之后,妆容既成,慕容娴雅依旧是那个雍容华贵的皇后,只一个眼神便让人不敢动弹。
慕容娴雅很快便领着莫长安等人,抵达偏殿。
这处偏殿,与皇帝的御书房其实没有太大不同,早些时候莫长安在赵国时,也见着赵瑾的御书房,故而如今再来到偏殿时,心下顿时有几分熟悉之意。
她抬眼看去,就见一方不高的案几上,摞着一沓的竹简文书,笔墨纸砚,皆是陈旧而墨渍晃然,仿佛不久前她才磨墨动笔,彻夜不眠。
这时,有婢女穿着半长的宫裙,缓缓走来:“娘娘,丞相大人求见。”
宋卿其实早在一个时辰前,便侯在外头了,那时慕容娴雅正是睡着,等到她醒来后,便又刻意磨磨蹭蹭,让他等了许久。
慕容娴雅坐在榻上,很长一段时间都对此无动于衷,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眼皮子一掀,流光溢彩的眸子划过不易察觉的冷色:“请进来罢。”
半晌,宋卿穿着宝蓝色的锦袍,眉眼垂然,匆匆而来。
“为何要杀赵寻?”说话间,他已走至慕容娴雅的跟前儿,素日里温润的容颜染上些许复杂与隐忍。
赵寻,吴国的一名猛将,听说当初他跟随吴幽,南征北战,立了无数功勋,如今做了大将军,手下兵马许多。
但莫长安却知道,昨夜除了戚贵妃宫殿出了大事之外,赵寻的府邸也跟着出了大事。而出事的,不是旁人,正是赵寻。
据说,昨夜赵寻旧伤复发,蓦然便死在了自家府邸的榻上,死状凄惨,令整个都城都为之震惊。
可莫长安以为,纵然此事当真是慕容娴雅所为,宋卿又为何这样明目张胆的来找她?
“丞相大人见了本宫又为何不行礼?”慕容娴雅勾唇,忽然娇媚笑了起来:“莫不是大人以为,功高盖主便不必行礼?”
轻飘飘的几句话,便将一顶高帽扣了下来,宋卿神色一顿,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这么些时日不见,她为何愈发陌生?从前那个烦透规矩与摆布的姑娘,竟是长成了如今这般,一口一个纲常伦理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眉眼如初,却眸底复杂:“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弯腰施礼,仅仅一瞬间便完成的那样彻底。如行云流水一般,看不出丝毫情绪。
“起吧。”慵懒的声音响起,慕容娴雅转眸看向他道,似笑非笑:“不过,丞相大人可是问错人了。杀赵寻的可不是本宫,本宫也是今晨才知悉,原来赵将军啊……竟是死了!”
她发出笑声来,仿佛说起的是什么有趣的故事那般,妖媚而雍容,哪怕眉眼弯弯,也让人觉得骨头缝儿都跟着凉透了。
“娘娘不必隐瞒至斯,我知道,这件事是娘娘所为!”宋卿凝眉看着眼前的女子,绝色的姿容,精致的眉眼,如盛开的罂粟,美得令人心颤。
可这样的女子,愈发让他觉得陌生而沉重。
“丞相说话,可是要有凭有据才是。”慕容娴雅指尖微微挑起,很是轻蔑道:“本宫是一国之后,丞相大人无端指责本宫杀害忠良,未免太可笑了些。”
比起宋卿的沉重,显然慕容娴雅更是高调而无情,那张满是邪肆笑意的脸容,妆容妖娆,让人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可即便如此,莫长安也不觉慕容娴雅哪里可怕,这一刻她竟忽然觉得,皇后慕容氏,笑的如此肆无忌惮,她的心该是多么鲜血淋漓?
似乎早已料到慕容娴雅会否认一般,宋卿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恍惚的望着她,就像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似的,好半晌才倒退一步,喃喃问道:“为何赵寻一定要死?当年的事与他无关,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该做的,为何你就不能放过他?为何……”
为何你会变成这般模样?
“他该死。”也不知是宋卿哪一句话刺痛了她,就见慕容娴雅蓦然冷下脸来,如画般美艳的脸容浮上一抹森然恨意:“宋卿,这是你们欠下的孽……这是你们欠本宫的孽!老天不收拾,那就由本宫来!”
恨意,此时肆无忌惮的张狂着,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心绪,只扯出一个冷笑,红唇如血,阴森可怖。
“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你会忘记。”张良一个踉跄,低下眼睑,失神而无措道:“笑笑,原来你还是这样的恨我。”
笑笑……莫长安眸底一闪,有光芒划过。
果然,慕容娴雅就是那幻象中的小姑娘,那个唤作笑笑的女子。
可她为何……这样恨宋卿?又为何变成如今这般满腔恨意的模样?
她究竟……被谁拖入地狱深渊,幻化成魔?
这一切,或许怪不得她。
“丞相口中的女子早就死了,难道不是吗?”慕容娴雅闭上眸子,眉眼冷淡:“本宫从前与丞相的确有些交情,但也早已烟消云散,如今丞相既是求仁得仁、又何必与本宫谈什么人伦道义?难道丞相都不觉得自己这样可笑的模样,有些恶心吗?”
是的,此时的宋卿,在她眼中极为恶心,她恨极了他,恨不得杀了他们所有人!所以,他来寻她,同她说什么仁义纲常,同她说什么悲天悯人,难道无辜的都是他们,她就不无辜吗?
真是……令人作呕!
“笑笑,你若是要杀,便杀我……可好?”宋卿盯着她,眸底情绪万千,却生生被他掩饰了过去:“那些过往,是我对不住你,与旁人无关。”
“本宫说了,那个唤作笑笑的女子,早就死了!”慕容氏居高临下的看着宋卿,眼底入骨的恨意微微凉人:“丞相莫要再唤什么笑笑了。”
他害死了从前的她,又指望着现在的她能手下留情,这些假仁假义的君子,究竟在天真什么?是奢望妖鬼救人?还是当真愚蠢到以为她只是做做样子?
宋卿张了张嘴,好半晌说不出话来:“笑笑,你这般做,难道全然不顾……”
“丞相无事便自觉退下吧,本宫乏了。”慕容娴雅冷淡的打断他的话,长袖一挥,决然而无情。
宋卿没有应声离开,他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可奈何慕容娴雅已然不愿再去看他。
良久之后,他才颓败的离去,公子如玉,再不负当年温雅从容。
“都退下罢。”直到宋卿背影消失,慕容娴雅才睁开眸子,她扶着额,指尖蔻丹殷红,却不再光彩熠熠。
“是,娘娘。”一众人退去的迅速,只余下莫长安还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怎么,不走?”慕容娴雅抬眼,面无表情的看了眼莫长安,眼底没有一丝光芒,宛若一潭死水。
“不走。”莫长安点头,道:“我方才与娘娘说过,兴许娘娘没有当真。”
“说了什么?”慕容娴雅淡淡问她。
“我说……”莫长安认真的注视着她,道:“虽然娘娘也没啥名声可言了,但是就冲着娘娘不亏待我吃食这方面,今后我就站在娘娘这边儿了!”
小姑娘面容认真,没有丝毫要笑的戏谑模样,没有素日里半真半假的吊儿郎当,可不知为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让慕容娴雅湿了眼眶,有笑意顿时从她唇齿间溢出。
“你当真是不怕死的。”她低下眉梢,凌厉的眸子掩在长长的睫毛之下,让人分辨不出情绪:“若是本宫现在斩杀了你,你可还是心甘情愿站在本宫这边儿?”
“娘娘不会杀我。”莫长安一笑,道:“毕竟,整个皇宫,只有我能取悦娘娘,不是吗?”
太子崇彻,纵然是慕容娴雅的嫡亲孩子,可莫长安的的确确没有见着她对崇彻展过一丝笑颜,甚至有时,她看着崇彻时极为冷淡,那股子复杂的情绪,就算她不说,莫长安也能够察觉得到。
“这话倒是不错,”慕容娴雅眸底浮浮沉沉,让人看不清其中:“等着哪一日你无法取悦本宫……本宫再杀你罢。”
那一声生杀,气息很低,低到莫长安很想走过去,将这个周身萦绕着黑气,森森然的恨意简直露骨的女子,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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