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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宣武七年,赵王瑾因朝臣逼迫,晋升毫无权势倚傍的江氏美人为贵妃,如此须臾半月,江临烟江贵妃依旧不得宠幸,只王后合欢冠绝后宫。
传言纷纷扬扬,如约而至。可真正的王后合欢,却是伫立在凄凉的月色之下,身披单薄外衣,容色很是寂寥。
“这江贵妃,怕是惦记王上惦记疯了。”有宫人路过,见那站在湖心亭位置的娇媚女子,忍不住碎碎说道。
“可不是吗?”有人附和:“宫里头谁不知道,王上和娘娘从前最是常来这里?”
他口中的‘娘娘’自然不是如今的江贵妃,而是那个被帝王宠的没了边际的王后合欢,毕竟除了她,这泼天富贵的地儿,再没有人能够称之为‘娘娘’。
“哼,这江贵妃就是不知好歹。咱们王上给她晋升了贵妃的位儿已是恩赐,她竟是胆子大到敢冒充娘娘,妖言惑众!”
前些时日,王后才大病初愈,这‘江临烟’江贵妃便领着所谓的夜公子前往御书房‘闹事儿’,说什么魂魄换了,她才是真正的王后合欢……简直妖言惑众!
难道他们不知道,在赵国,最是禁忌的不是旁的东西,而是巫蛊之言?
“啧啧,也得亏她敢说出口,不知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怂恿着那夜公子一起撒谎,试图欺瞒王上。现下好了,那夜公子官爵没了,还被驱逐出了赵国。”
那日御书房内,好些人都瞧得真切,说是江贵妃不顾阻拦,见到了王上,开口闭口皆是言说自己才是真正的合欢,不仅如此,她还细数了一番王后和王上才知道的点滴事情。
当是时,王上便有些怀疑,于是立即着人请来王后,以求证实。
只不过,就在众人惶惶不安的情况下,王后一如往常,丝毫没有不同便出现了……并且,她怜悯的安慰了这几乎失心疯的江贵妃,极为博爱大度的不予责怪。
谁曾想,即便如此,江贵妃还是不识抬举,只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合欢,拉着夜白一起,试图迷惑帝王。
也不知是终于看不下去,还是旁的什么原因,王后只低头附耳,同王上说了两句话后,王上了然于心。
“那夜公子真的太傻,”惋惜出声,宫人道:“分明是到了手的金银财宝、高官厚禄,他却偏要舍弃,随着这江贵妃胡闹一场。这下倒是好了,他救了王后,还半点没捞到好处。”
“可不是嘛?”当天,王上大发雷霆,下令驱逐夜白,并将江贵妃禁足在了宫里。
人人都说,这江贵妃是想做王后想疯了。她是不知道,王上给她晋升贵妃的名头,不过只是利用她挡一挡朝臣的唾沫罢了,毕竟王后多年不曾诞下子嗣,独宠于后宫着实不太像话。
宫人的说话声,就像是芒刺一般,刺的合欢心口生疼。可没有人会在意,毕竟她只是一个疯贵妃,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如今被囚禁于一隅,更是无法同合氏一族取得联系。
直到宫人一个个皆是离去,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娘娘可是瞧着心痛?”那似是而非的温柔声音,就像是三月的春风,携着一阵无声剧毒。
“国师大人若是来看笑话,请自便。”即便不转身去看,合欢也知道,说话的不是旁人,而是姜衍。
“娘娘被囚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大抵不知外头世事如何罢?”他幽幽笑着,也不介意合欢冷冰冰的模样,只兀自上前,珠唇勾起:“‘王后’病了几日,身子骨不甚好转。”
江临烟?
合欢闻言,眉心忍不住蹙起。
江临烟占着她的身子,已然有半月之余,分明先前一直康健,怎的又病了?
心中的疑惑堪堪升起,那一头就听姜衍低低一笑,分明轻飘飘的犹如微风,却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说:“听人说,少将军回繁城的途中,被偷袭了去,如今已是尸骨凉透,正被送回。”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恶毒而冷戾,偏生自姜衍的口中说出,那么温柔……那么和煦。
“你说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合欢浑身血液凝固,沁得她骨头缝儿都发凉:“你再说一遍!”
她僵硬的转身,眸子睁的很大很大,在这无边无际的黑夜中,显得异常诡异。
“娘娘不是听着了么?”姜衍弯眉,回道:“怎就又要微臣再说一遍?”
蚀骨的恶意,森然迸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眸中,有令人畏惧的寒光闪现,衬的那面具异常诡谲。
合欢怔在原地,好半晌,才忽然呵呵笑了起来:“姜衍,你疯了!”
“阿煜怎么会死?怎么会出事?”她摇着头,跌跌撞撞的靠在亭中赤红色的柱子上,喃喃说道:“他才不过弱冠,正是年少得意的时光啊!”
“娘娘才是疯了。”姜衍笑容不变,只回:“少将军合煜三日后便会抵达繁城,届时王上将亲自率满朝文武吊丧,以示对少将军生前功勋的感念!”
越是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便越是低沉,就像是异域的戎狄对阵,让人心慌意乱。
“你当本宫会信?”她侧过脸,目光冷冷落在姜衍的身上。
姜衍嗤笑一声,轻声道:“娘娘若是不信,微臣便只好让娘娘亲眼看一看了。”
声音一落,就见他手中袖摆挥起,有幽蓝色的光芒蓦然升起,氤氲绕成了一个锯齿状的大圈。
战马嘶鸣,刀光剑影,青年身着银色铠甲,孤身一人被引入林中,被一群死士包围绞杀。
他们以合欢的名义将他诱入,却在那一瞬间拔剑相向,刀刀入骨,步步要命。看的合欢手下攥紧,有颤意一阵又一阵,扰得她心中发憷。
她看见合煜脸上的错愕,瞧着那长剑穿透他的铠甲,劈开那腰侧的瑾佩,‘噗’的一声锐利声响,划破天际之余,染了一地的鲜血。
一滴、两滴、三滴……一大片的殷红,刺目而吓人,就这样落入合欢的眼中。
“阿煜……阿煜啊!”她嘶哑着嗓子,冲撞着上前,想要护住幼弟,泪水却不争气的模糊了她的双眼:“阿煜,快跑……快跑!”
然而,那毕竟只是幻境,纵然她如何声嘶力竭,也不过是穿透幻象,拥到了虚无。
刀剑无眼,利刃染血,她鼻尖仿佛闻到了浓郁的腥味,真切的就像身临其境。
等到她再回过神的时候,那幻境之中,合煜早已半跪着身子轰然倒下。
那一瞬间,合欢面如死灰,她‘砰’的一声撞到了身后的柱子上,神色凄厉:“姜衍!你就这样恨我们合家?!”
她死死盯着那个面容姣好,却隐匿在面具之下的青年,瞳孔布满厉色着诘问。
“恨?”姜衍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娘娘说的不错,微臣的确恨着你们。只是……娘娘以为少将军的死,是微臣所为?”
“难道不是你?”冷笑一声,她来不及擦拭泪珠,只一字一句,恨意森然:“姜衍,你若是想要恨,便恨我罢,为何要动阿煜?他这样无辜……从来不曾参与过那件事,哪里值得你去动手!”
“娘娘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青年淡淡挽唇,仿若染了口脂的嘴角,淬了剧毒:“若当真是我要动少将军,又何必派了人马斩杀?”
一边说,他一边望着合欢,秀美的轮廓稍显阴柔:“只有你们这些人……或者说,只有你们这些视权势为性命的凡人才会设下这般圈套,除掉功臣!”
一句‘功臣’,听得合欢脚下一晃,几欲昏厥。
这世上,谁会费心除去将领?
是敌军?
不,敌军无法如此明目张胆的靠近繁城,更做不到悉知如此,以她的名义……诱而杀之。
那么,剩下的答案,无非便是——君王。
“你当我会信你?”宽广的袖摆之下,她五指拢成一团,捏的掌心生疼:“阿煜同王上也是交情颇深,他自少年时起便为王上护国卫疆,王上怎么可能会……”
“娘娘还是宁愿自欺欺人么?”姜衍打断她的话,无声抿唇:“王上杀得不是少将军一人,而是合氏的锐气!”
这些年,合氏一族佣兵无数,地位与日俱增,这大树太过招风,几乎遮挡了天子的光芒,如何能够不被忌惮?
可若是当真要除去合氏,明显顾虑和困阻也委实太多。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杀了合氏的独子……只有这样,合家才不会反!
“我不信,”合欢忽地凄厉一笑,就像是疯了那般,口中只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她怔在原地,双眼空洞无神,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恍惚抬起眉眼:“我要去问他,我要问问他,究竟是不是真的!”
合欢没有再去看姜衍,只是带着怆然和最后的一丝侥幸,投入漆黑无边的夜色之中。
身后,姜衍淡然而立,他望着合欢离去的背影,眸底深邃而明亮,让人看不出想法。
好半晌,他才风轻云淡的敛眉,幽幽道:“既是娘娘想要问一问王上,微臣……自当是要帮衬一二。”
说着,他抚了抚泼墨氤氲的袖摆,顿时便有明黄色的粉末泛着光芒,犹如萤虫那般,四处飘散。
……
……
合欢一路来到长生殿,无所阻拦。
素日里她踏出一步便要被止住的情形,今日却格外顺遂。守门的宫人侍卫,一个个就像是被迷了心智,即便合欢闯入,也没有人出来阻止。
她知道,这一切与姜衍分不开干系,可即便如此,她也无心去思忖,只一心想着,要尽早见到赵瑾。
灯火通明的长生殿,一如她从前在的时候那般,烛红富丽,朱门长掩。
这一次,不知为何,她远远瞧着便有些恍若隔世的凄凉,连带着这一门一瓦,也觉得无比陌生。
她走到朱门前,正欲抬手之际,殿内传来悠长的筝声……
一曲高山流水,婉转静谧,点点滴滴,皆是沁入心脾,让人欢喜。
她听得出来,是她最爱的瑶筝所弹奏……十年前,阿煜尚且还是儿郎年少,为了她的生辰,亲手所制。
在那之后,她日日皆是用此瑶筝弹奏,整整十年,高山流水遇知音,怎会辨认不清?
可想起那把瑶筝假借她人之手,现下正在江临烟的手中娉婷袅娜,合欢忽地发现,有些反胃的紧。
“阿欢的高山流水,素来是孤王的治愈良药。”低低的笑声自屋内传来,合欢几乎可以想象的到,赵瑾坐在案几之前,面前摆着一壶上好的薄酒,笑容温柔。
“王上总是听不腻,我都弹得有些疲乏了。”女子轻笑一声,语气里却没有倦怠,而是习以为常的暖意。
姜衍说,赵瑾瞒着阿煜的死,不让‘她’知道,而听着里头女子的语气,她不得不承认,姜衍没有骗她。
江临烟既是装作是她,那么自然要连带着亲情也要一并造假,若是她得知阿煜的事情……又如何能够这般轻松自得?
“你若是疲乏,便一同和孤王喝杯酒。”暗影卓卓,她隔着朱门,望见那娇弱的身子被拥住,一时间宛若倒刺,疼的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合欢来不及思索,只狠狠推开那扇朱门,自黑暗中露出脸来:“王上听了十年的高山流水,没想到还是辨认不出来啊!”
她攒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就这样蓦然出现在赵瑾和江临烟的面前。
彼时,赵瑾拥着合欢,两人半皆是半坐着,姿态极为熟稔亲密,一如她与赵瑾大婚的那几年……
“江贵妃还知道孤王是王上?”他就像是没有听见她的那句诘问一般,只眯着一双眸子,宛若积蓄着怒意的雄狮:“孤王记得你现在该是在禁足才是!”
说着,他逡巡一圈,盯着屋外如大梦初醒似得的宫人,瞳孔冷戾:“没有孤王的令,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王上听了十年的高山流水,当真是辨别不出其中差异?”她固执的站在原地,只眸光落在一旁,顶着她的面容的江临烟身上。
“江贵妃觉得我是好欺辱的?”那女子不作驳斥,只冷笑一声,极为镇定:“宫中许多人都知道,王上几乎夜夜都要听我奏乐,江贵妃这般作态,又是要迷惑谁?”
她的话音落下,赵瑾便皱起眉头,厌恶的看向合欢:“江贵妃若是不要这颗脑袋了,孤王不介意让人摘了它!”
一字一句,皆是不悦,听得合欢忍不住笑了起来,神色凄凉:“我果然是骗了自己啊!”
是了,她一直欺骗自己,赵瑾只是被江临烟迷惑,毕竟那女子顶着自己的皮囊,说话做事都学着她素来的样子……可她究竟是忘了,若是他当真如此爱她,自是不会整整半月的朝夕相处,还挑不出一丁点儿的怪异。
“王上,阿煜死了,对么?”她站在他的面前,笑颜如花,何等空洞无力。
她问:“是王上容不下他,对么?”
有那么一瞬间,赵瑾脸色微暗,唇角抿得很紧,一如幼年时候他诵不出治国之道那般……心慌、不安。
“江贵妃,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他矢口否认,已然是信誓旦旦,毫无破绽:“孤王同阿煜情同手足,哪里会有什么容得下、容不下之言?”
可即便他否认,他笃定,合欢也已然得到了答案。
她的幼弟合煜——死了……真真切切的死了,死在了他信任的君王的手上,死在了她最爱的人的手上!
她想过姜衍在诱骗她,想过阿煜其实还活着,也想过这其实只是一场梦,梦醒过后,一切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可她没想过,结局会是这样。
“赵瑾……”她抬眼看他,眉眼寂寥:“这须臾数年里,我以为你爱我至死,却不曾去想,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浮梦荒唐罢了。”
一步、两步,她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在赵瑾和江临烟尚且没有回过神之际,已然触到了那瑶筝。
低下头,眼底发红,合欢却还是咬着牙,淡淡笑了起来:“这是阿煜送我的瑶筝,他如今既是死了……那么便是谁也沾染不得!”
话音方坠下,她手中的瑶筝便脱手而去,‘砰’的一声被砸在了柱子上,四根緑弦齐齐断裂,再不复从前。
……
……
莫长安在一旁,看着合欢声嘶力竭的质问,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被押走,随着那瑶筝弦断的那一瞬间,她的心也沉到了深渊,念想蓦然就被斩了。
分明只是梦中的虚无,可偏生就是这样的残酷与真实,以至于莫长安一个局外人,都看的有些悲切。
这浓烈的惆怅和惘然,就像是张牙舞爪的幽魂,将人性剥开,露出里头的鲜血淋漓。
莫长安站在朱门之外,望着那苍穹之下,立着的熟悉身影,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王后娘娘终归是看清了罢?”姜衍侧着身子,目光随着合欢的离去,变得愈发幽深起来。
这样的姜衍,是莫长安所不曾见过的,他阴冷、孤寂,说不上多么可恨,即便隔着那冷冰冰的面具,也叫人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他一个人只淡淡说了一句,便兀自转身,就像不曾出现一般,黯然无声的消失了。
就在那一瞬间,梦境中的一切忽地沉寂下来,那原本还光影斑驳的朱门内,一刹那便停歇了。
“我被看押了起来,整整度过了六十七天……”那仿若来自隔世的轻柔声音,敲得莫长安心头微凉:“那一日,艳阳高照,我听闻婢子说,合氏一族谋反,九族诛连,唯独王后合欢全然不知,得以保全。”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她不再是合欢,只是一个被关进冷宫的失宠贵妃,而她的父族幼弟,悉数死在了她最爱的人手中!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莫长安恍然已是出了幻境。合欢依旧跌坐在她的面前,怀中拥着合煜的尸首,面容凄楚。
“难道这镜花的预言,不可一破?”下意识,她脱口而出:“还是说娘娘其实……试过?”
镜花古镜,通晓来世,据说其预言之力极为贴切,从前也被成为不祥之物。
“我试过……怎么会没有试过?”她凄然一笑,眸光落在怀中的合煜脸上,几乎疯溃:“我自十岁那年起,便开始做这般荒唐的梦,一次又一次试图去改变,可辗转数十年里,没有一次是当真力所能及的。”
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她试过无数次,可最终的最终,却还是改变不了什么,甚至有时因她的干涉,最终的结局才成了梦中预言的那般。
说到这里,她忽然抬眼,眸光很沉:“你知道,我为何最终选择了你去护着阿煜吗?因为啊,你是我梦中从未有过的存在!”
她的预知梦,没有莫长安这个人,更没有听任何人提起。可现实却就是这样怪异,莫长安鲜活、真实的站在她的面前……这个变数,她想着,兴许能够救下阿煜呢?
“原来如此。”莫长安哼笑一声,不禁幽幽然道:“既是娘娘如此寄情与我,我自尽力而为!”
她的话音一落,就见红光一闪而过,周围本还弥漫着焦灼气味,竟是顷刻之间烟消云散,就连那尚且未扑灭的余火,也一瞬间停了下来,诡异的不再燃烧。
“你……”眉头蹙起,合欢一时间忘了动作,只是等她再低头的时候,怀中的合煜早已消失不见,唯独剩下的只是一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草垛随意扎成的稻草人儿。
“你骗我?”她错愕的抬起眼,一时间忘了去恼怒,反而望着莫长安能够给予她肯定的回答。
“娘娘,实在对不住……”莫长安歉然颔首,周围殿宇如破碎的竹筏一般,分崩离析。转瞬之间所有华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间熟悉的屋子,四下摆设一如合欢离去之前那样,连被褥被掀开的弧度,也丝毫没有变化。
合欢怔怔然有些恍惚,分明她跑了许久的路,绕过人声鼎沸的御花园,到头来却依旧身处屋内,就连门槛儿也不曾踏出。
“这主意有些不太妥当,可为了撬开娘娘的口嘴,我们也算是筋疲力竭了。”似是而非的声音,含着一丝无奈笑意,迎面而来:“毕竟啊,这施幻之术只能勉强骗过寻常之人,一旦遇着身上揣有神物的,便是有些费力的紧了。”
青年一袭矜贵的广式罗衣,手持折扇,面若粉敷,就这样推门而入,轻佻之余却也风流邪肆。
这主意,是他想出来的,只有彻底的崩溃,合欢才会将所有告知。若不是合欢身上镜花的力量太过强大,他们也不至于如此小心翼翼。好在这次因祸得福,合欢三魂七魄离了原本宿着的肉体,继而也削弱了镜花的影响。否则就凭借他和莫长安两人,恐怕是出师未捷,就打草惊蛇,让合欢察觉。
“不是让你在外头放风?”莫长安凝眉,视线落在殷墨初的脸上:“怎的就进来了?”
“都结束了,小爷自然要进来瞧瞧。”殷墨初哼唧一声,随即便看向合欢,语气间倒是有了几分诧异:“只是没有想到,即便脱离了肉身,这镜花的力量却还是这样强烈,难怪乎世人皆道镜花水月只是幻象,却还是屡试不爽,追逐不息。”
他的话,难得有些深沉,听得莫长安一顿,忍不住笑了起来:“感时伤世的,可一丁点儿也不像是你的作风。”
一边说,她一边上前,笑盈盈的伸出手,眉眼璀璨:“娘娘快些起吧,这天寒地冻的,未免伤了身子骨。”
她只字不提自己对一切的看法亦或是即将打算要做的事情,只从容的弯着唇角,没来由便令人想要信任。
“我的所有秘事,莫姑娘都看的一清二楚。”合欢没有气恼,只缓缓起身,抬眼望着她,语气很深:“只要莫姑娘保全了合氏宗亲,我合欢定当依诺而行,哪怕是死……也会将镜花赠与。”
那个‘死’字,她咬的很轻很轻,就像是脱了力那般,莫名令人觉得心疼。
莫长安眸底,有一瞬间复杂闪过,再回神时,她已然勾起唇角:“娘娘要我保住合氏一族,当是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何才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即便她没有言明解铃的人是谁,系铃的人又是谁,但殷墨初看的清楚,她指的仅仅是——赵瑾。
那虚幻的境界,是他和莫长安合力造就,虽说他如今损了修为,投入的仙法不及莫长安来的多,但到底还是和莫长安一样,将前因后果,预言种种,瞧得明明白白。
一切因赵瑾生,自是会为他而亡。
“莫姑娘!”就在那一瞬间,合欢眉心蹙的很紧,她瞳孔之中倒映着莫长安的雅致脸容,如鲠在喉:“王上不能出事!”
“为何?”莫长安望着她,不动声色:“即便合府因他而亡,你也狠不下心来?”
“是……也不是。”她没有否认,只兀自一笑,显得失意而颓然:“我不知道,他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喜欢我这种人……可无论如何,我到底还是对他执迷不悟,纵然须臾二十年过去,还是学不会恨他。”
她眉眼寂寥,继而说道:“更何况,当年幽姬王后舍命护他,就是生怕有歹人害他,若是王上当真出了什么事情,繁城数万的百姓,又如何苟活?”
看着这样的合欢,莫长安忍不住心下叹息,面上却还是淡淡:“娘娘既是执意如此,我自当尽力而为,只不过我想问一问娘娘……值得吗?”
为了一个不知是爱自己,还是不爱自己的人,当真值得搭上自己的性命……乃至转生的机会?
“不值得又能如何呢?”合欢失神一笑,倾城倾国:“这数十年的情爱,哪怕是只有我一人沉沦其中,也是真真切切,入骨相思。”
……
……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一想到合欢那寂寥却绝美的脸容,莫长安便有些思绪沉沉,一时间宛若入了莫测的深渊,惆怅万分。
“莫长安,你这死德性……是在怜悯?”这时,耳边响起殷墨初哼笑的声音,违和的让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文人喟叹也转瞬消失了去。
“有点同情心好么?”莫长安睨了眼他,回道:“你可知合欢方才允诺的意味着什么?”
“小爷自然晓得!”殷墨初停驻步子,手中折扇收起,难得认真:“她同那镜花已是不分你我,若是将镜花交出,她必然存活不下……”
合欢说只要莫长安保住合氏一族,她便将镜花赠与莫长安。可这些,若是她早些时候,还宿着原本的肉身时说出,或许没人觉得残忍。可如今……尤其她能够驱使镜花将莫长安带入梦境这一点,便可知镜花已然不是附在合欢身上那样简单,而是侵入她的魂魄,彻彻底底占据了她。
合欢一日活着,镜花便一日宿在她的魂体之内,若想取出镜花,只有将合欢的魂体一同抽离,可这样一来,世上便再无合欢,唯剩镜花!
说到这里,殷墨初秀致的眉梢一跳,如桃花似的少年脸容,漫过一丝幽深:“但事情便就是如此,即便你不要镜花,旁人也会惦记,左右与合欢来说,不过都是死……或者说应该是成为镜花罢了。”
凡人死了,大都是会往生,借着那三魂七魄,去阴曹地府转世为人、为畜、为妖……可合欢早已被镜花的神力渗入魂体,她若是死了,不仅不会转世,而且还会成为宿在镜花内的灵,就如剑灵一般,须臾千万年,都要囚禁在内,不死不灭。
这是她和镜花的缘,同时也是逃脱不了的孽。
莫长安闻言,一时又深觉怅然,尤其想到沈惜年,她更是觉得心绪沉闷的紧。
“殷墨初,”也不知何时开始,她便不再唤他小郡王:“你从前不是欢喜沈惜年,还因着她成亲的事儿,火烧皇宫?”
莫名的,她就想到了这一桩旧事。虽说人云多是虚妄,但无风不起浪,终归是有些渊源。
“你不聊合欢了?”被她这太过跳脱的思路所惊,殷墨初嫌弃道:“还是说你的同情心只是那么一丢丢?”
“你不谈沈惜年的事儿?”莫长安反问:“不谈的话,我就先行一步了。”
她也是随性的人儿,殷墨初若是不想说,她就不问好了。毕竟这情爱一事,委实令她神伤,在见过沈惜年和合欢的痴心之后,莫长安心中也就不那么想要探究。
好歹殷墨初若是当真欢喜沈惜年……那又是一桩让人叹息的爱恨情仇故事了。
如此一想,莫长安便越过殷墨初,挥了挥手,转瞬之间就离开了。
一时间,空旷的御花园,只剩下殷墨初错愕的站在原地,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就这样硬生生的卡在喉头,憋得他差点没丢了折扇,往莫长安离去的方向扔过去。
他也没有说不谈,只是随口一问,怎么就成了避而不谈了?更何况,正常情况难道不是她再三询问,哀求他回答,他才大发慈悲的告诉她?
……
……
莫长安哪里知道殷墨初的想法?她疲惫的回去后,也没来得及去寻夜白,便兀自踏入屋子里,饥肠辘辘的吃了点糕点。
等到稍稍填饱了肚子,她才起身,径直便敲开了夜白的屋门。
只是,那时夜白并不在屋内,空荡荡的四周,几乎有些冰冷,仿佛他离开已是很久,没有一丝人气儿。
虽说如此,莫长安还是不觉意外,夜白素来都是行踪不定,多数时候莫长安都寻不到他的人,他消失的莫名其妙,出现的也都突如其来,似乎有许多重要的事一般,神神秘秘,让人有些闹不明白。
摇了摇头,莫长安便打算掩门离去。
只是,她才方转身迈步,就见一个白色身影自咫尺的距离而来,心下一愣,她赶紧儿便想要收住,生怕撞上前去。
不过,这惯常的动作来不及停下,她已然‘咚’的一声,撞了上去。
温温热热的体感,僵硬而坚实的胸膛,那扑面而来的青草芬芳,就如雨后初晴,让人心神荡漾。
旁人是不是该荡漾,莫长安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这会儿是鼻尖发酸,疼的厉害,哪里还有功夫荡漾?
“唔……”发出一声的闷哼,小姑娘捂着小巧秀致的鼻尖,泪眼朦胧的望了过去:“师叔您老走路怎的不出声儿的?”
鼻尖的酸疼,引发了她眼底的泪珠儿婆娑,本是满腔不满,这会儿和着她的声线,说出口竟是软软糯糯,像极了娇嗔的小姑娘,委屈巴巴,惹人心疼。
这一幕落在夜白的眼里,他不动声色的与她拉开一些距离,素来冷漠的琥珀色眸底,有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过。
“哭了?”他身量极高,望着个头只及他胸膛的小姑娘,神色莫辨。
莫长安闻言,下意识一愣,连带着摸着鼻尖的葇荑也忍不住顿下,怪异的便朝着夜白看去。
“师叔怎的突然谦谦君子起来了?”揉了揉鼻尖,莫长安顺势放下自己的手,原本还含着热泪的眸子一瞬间便又恢复了清明:“我不过是撞着鼻子,酸的厉害而已。”
那一下的‘热泪盈眶’,不是她情绪所致,而是被撞着鼻子的自然反应,可不知为何,夜白方才那低沉的嗓音,竟是莫名有股……温柔?
被自己诡异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莫长安赶紧儿便又看向夜白。
只这会儿,夜白却是冷漠依旧,面无表情道:“没哭就好,省的旁人瞧了,以为是我欺了你。”
一边说,他一边收回自己的目光,视线转而落在她身后被掩上的屋门:“寻我何事?”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仿若方才莫长安听到的一切,皆是虚幻。
捉摸不透他的心思,莫长安将心中的杂念一挥去,便努了努嘴,道:“我知道合欢究竟看到了怎样的将来,也知道她为何不信任师叔了。”
夜白凝眸,不过须臾便越过她,转而推开屋门:“进来。”
他头也不回,只淡淡开口吩咐着,神色不变。
莫长安见此,倒也没有迟疑,紧随着他便进了屋子。
……
……
一盏茶的时间,悄然而过。
莫长安简单述说了一番合欢梦中的故事后,便兀自倒了杯茶,以做休憩。
等到她放下杯盏后,才继续望向夜白,思忖道:“师叔可是也觉得奇怪?我问合欢的时候,她说之所以不信你,那是因为你注定篡改不了这宿命,而选择我的原因……大抵是那预言的以后中,从未有我的出现。”
说到这里,莫长安忍不住蹙了蹙眉梢,也不知是因为这件事实在诡异,还是对整件事的迷茫所致,那张明媚的小脸,难得有了几分深沉之意。
“姜衍与合欢有旧怨?”只是,相较于莫长安的思索疑虑,夜白的想法却是更为南辕北辙一些。
“是有些。”莫长安挑眉:“只是师叔,难道你不是该关心关心,我为何不在合欢的梦中?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师侄,咱们朝夕相处……”
“你不是还好好的坐在这里?”夜白不冷不热道:“能吃能喝,比谁都过得滋润。”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关心她的必要。
莫长安一噎,心中不满,却还是哼哼道:“罢了,说姜衍的事儿吧。”
“所以,你没有去问合欢?”夜白淡淡睨了眼她,几乎很肯定莫长安并没有去问。
莫长安:“……”
夜白:“果然如此。”
“我不是忘了么?”呵呵一笑,小姑娘吸了吸鼻子:“不过就算我那会儿记得,合欢也未必肯说。”
一边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莫长安一边心虚的抿了口茶,心下好一阵叹息。
她的的确确是忘了要询问合欢关于姜衍的事情,毕竟在梦中,合欢是明摆着知道姜衍与她有旧怨,否则的话,她也不会在何煜出事的第一时间,想到的会是姜衍的手段。
可这些,莫长安却是抛之脑后,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在合欢……或者说是镜花预言的世界里,从不曾存在,心里头便有些膈应的厉害,即便再怎么心大,她也忍不住要去探究,究竟为何会是这般?
是她的原因,还是那镜花的原因?
“你不是惯常会哄人?”夜白挑起秀致的眉梢,谪仙似的面容寡淡一片:“若是你去哄骗合欢,想来她是会开口的。”
被夜白讥诮的话一刺激,莫长安恼得直直想要一大嘴巴子挥过去,要不是无奈于自己暂时还不是他的对手,她早就动起手来了。
脑中想了一百零八种凌虐夜白的画面,她面上还是平静十足,笑眯眯道:“那师叔觉得,这事儿咱们要怎么去解决呢?”
合欢的魂体已然和镜花纠缠在一起,这也就意味着,除非合欢心甘情愿,否则谁也无法将镜花收入囊中。
对此,莫长安才有些拿捏不准,陷入迷茫。毕竟,想要保全合氏又不伤到赵瑾,可谓让人费神。
她心中才不过这么一思忖,那头便传来夜白毫无起伏的低沉声音,
“这有何难?”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眉眼很浅:“只要顺了她的意,终归可以拿到镜花。”
“师叔想到法子了?”这一回,便是莫长安也有些诧异的紧:“这么快?”
方听到合欢隐而不谈的事,他就如此迅速的想到对策……为何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夜白颔首,淡淡道:“接下来交给我便是,你只需等着一切结束,将镜花拿回。”
“我来拿?”指腹落在自己的鼻尖,莫长安有些愣住:“师叔不亲自来?”
“你不是入了合欢的梦?”他回:“只有气息被镜花所认可的,才有机会将其从合欢的肉体中唤出。”
言下之意,他是被合欢排斥,连带着镜花对他的气息也有所抗拒,故此,若是他来取镜花,未免造事太过,徒添忧烦。
“话是这样没有错,”莫长安凝眸,忍不住道:“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哪里不对?”夜白面无表情,依旧冷冷。
“哪里都不对!”她满腹的疑虑,可夜白却一脸云淡风轻,一种被算计了的莫名感觉,油然而生。
“嗯。”夜白点头,似乎并不在意,下一刻便见他缓缓起身,在小姑娘还未回神的空档,他已然走到了门槛处,逆着光芒,只留下一个背影。
莫长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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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觉得自己被算计……emmm,你们觉得是她多疑吗?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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