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荀邃揣测道:“裴盛功之死,得非申舟之过宋乎?”
对于他这一问,荀组却并不感到惊骇,反倒微微颔首:“道玄于人心之诡诈,终于有所认识了……”随即苦笑道:“申舟之过宋,唯楚子能命,若裴盛功之死真是……也唯裴文约可下决断。既如此,除非卿等能够将出无可辩驳的证据来,否则事终不能解。且……
“即便卿等将出无可辩驳的证据,亦未必能够平息事端,反易致裴文约羞恚反目,于卿等更加不利。”
荀邃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当即瞠目结舌:“叔父此言……”
荀组轻轻叹息道:“此中诡谲,我也是才想明白……甄随既至,料想裴文约必不在远,于彼之归洛,实属无可阻拦之事。倘若卿等真查出了什么,实易招祸;似今唯敷衍塞责,或者反使裴文约不能重责卿等。尸位素餐,终究不是大罪啊。”
荀邃微微一哆嗦,就问:“我亦不惧裴文约起杀心……终究我荀氏天下高门,又幸叔父未曾牵扯在内,且景猷兄是彼丈人,则彼于我荀氏,终将网开一面。至不济,先命和济审讯此案,彼举止失措,大为都人所讥,则到时候推出和济去,可塞裴文约之口。只是,难道我荀氏就此俯首,甚至于要被迫远离朝堂了么?”
荀组道:“今能破局之人,唯祖士稚,但彼归洛,自能与裴某相拮抗,到时候裴某欲求胜,则反须拉拢我荀氏——前请天子诏召其班师,可有消息么?”
荀邃答道:“方有报来,祖骠骑已自河北归渡,或许数日后便将反归洛阳——然今甄随遣兵分守各门,恐祖骠骑归而却不得入,如何是好啊?”
荀组摇头道:“无伤,但彼率军近洛,即于裴某是一大压力。卿试思,汉季之时,董卓擅政,而诸袁布列朝堂,密书召关东兵来,袁绍等因而造乱;若董卓深抚慰诸袁,何至如此啊?裴文约终与董卓不同,又精通汉季三国史事,自当知唯拉拢我荀氏,始可使祖氏俯首。即欲兼并祖氏中军,亦当先安抚我等,以定洛阳局势。
“当此时也,卿应镇之以静,勿再起波澜。待裴文约来,则命祖士言与之折冲,卿勿轻露面为好……若彼有与我荀氏商谈之意,老夫自当亲往,护持汝等儿辈。”
荀邃连声应诺,完了却不肯走,只是低垂着脑袋沉吟不语。荀组就问了:“卿尚有何疑?”
荀邃这才大着胆子问道:“大司马之心,不可知也,而其势,不必问也。倘若……倘若真起异志,我等又将如何应对啊?”
荀组盯着侄子的脸瞧了老半天,这才缓缓说道:“有景猷在,我荀氏必不沉沦。卿等但知,顺天应势可生,逆天忤势必死,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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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峤受刘琨之命,南下洛阳、长安,以觇中朝形势,于是借乘海商的货船,南放青州,又复兜一个大圈子,绕过战场,恰在此时抵达了洛东近郊。正行之间,遭遇一支人马,近前询问,原来是骠骑大将军参军王愈所部。
王愈初为祖逖守成皋关,羯军败退后不久,他接到祖逖通过许柳转发来的命令,命将洛阳内外仓储之粮,约半数转运荥阳,所以一直在两地间往返。对于洛中的局势,他知道得比东方的祖逖更为清楚一些,也会随时派人去向祖逖汇报。
此番再向洛阳,恰遇温峤,便邀之同行,谁想到行近东门,却见城门紧闭,其上防守严密,旌帜飘扬,全都是不认识的旗号。王愈不禁大惊,急忙遣小校前往喊话,就听城上说:“我镇西甄将军所部也,受命护守都邑。甄将军下令,都中方有变乱,不准擅自出入!”
王愈听了这话,更加吃惊,急命小校喊叫询问:“都中有何变乱?”
城上回答道:“右卫裴将军为刺客所害,难道汝等不知么?”
王愈这才大舒了一口气,心说还是为的这事儿啊,都多少天了,难道事儿还没结么?又命呼叫:“我等乃是骠骑大将军遣来取粮的,若不放我等进城,耽搁了前线战事,恐怕汝等吃罪不起——可速禀报甄将军。”
谁想对方却还是不肯开门,只说:“大都督不日便至,且候大都督来,再作区处。”
扛甄随出来,既然分属不同体系,又向来只闻其名,王愈还不怎么害怕,这既然把裴该的名号都扛出来了,不由得王愈却步。于是下令,就在城外扎营,咱们等上两三天再说也无妨啊。
温峤一头雾水,急向王愈打听城内状况,王愈便将自己所知的,备悉道出。温泰真不禁瞠目结舌,就问王愈:“于此事,王君如何看法?”
王愈答道:“裴右卫遇害,不怪大司马要发兵入洛,以求真相了——倘若祖尚书有所不讳,料想祖公亦必如此。朝中大老却不识做,业已半月,却仍不能查明端底,捕获凶手,唯戮一阉宦与数小卒塞责……诚恐大司马此来,将要洗刷朝政,凡颟顸之辈,一概黜退了。”
温峤追问道:“可会累及天子么?”
王愈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天子又不管事,何言累及啊?”
温峤开口欲言,却最终还是把话给咽了,心说对着糊涂人,明白话多说也无益。他心道我这趟还真是来对了啊,得见洛中动乱,还或许会引发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旦高子前所言竟然成真……大司空又将如何抉择呢?我该怎样为大司空筹划呢?
于是匹马来到城前,请求进城,说我是大司空的僚属,奉命前来觐见天子,汇报平州战事。谁想城上小兵却问:“我但知大司马,大司空又是何人了?”仍然不肯开门。
温泰真干脆辞别王愈,转向城西,说既然大司马行将归洛,那我便前去迎候吧——希望能够第一时间见到裴该,探查明白他真实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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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甄随坐镇西门,还在等着尚书省派人来跟他接洽呢,且命小校:“若朝廷遣人来,三品以下,我皆不见,三品以上,再来报我。”谁成想坐等许久,竟然没一个人过来打招呼,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甄随不禁大怒,顾左右说:“大都督戒我不得妄杀,然似这般颟……颟什么的官吏,杀了也不算妄吧?”
本是发泄胸中怒气,谁想一转头,却愕然瞥见裴熊两道恶狠狠的目光。甄随不禁咽了一口唾沫,便道:“且候大都督来,必也要杀他几个,到时候请命,由老爷动手!”随即站起身来,朝裴熊招手:“来来,左右无事,我二人且再对战数百个回合,松散一下筋骨吧。”
裴熊撇嘴道:“角抵汝不是我对手,马步长兵我不如汝,再战也是如此,多战何益啊?”甄随大怒,一迈步便冲到裴熊面前,伸手按住了对方的肩膀:“汝敢小觑老爷么?!”
裴熊肩膀略略一沉,随即拧腰发力,右手一揪甄随的勒甲丝绦,又再一个过肩摔……甄随偌大的身躯倒撞出去,好在他也熟能生巧了,及时空中转身,又是稳稳落地,没有更出丑。
裴熊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右手,随即抬眼对甄随说:“甄将军贵躯越发沉重了,说不定再多吃几百斛粮,便不能赢,我也摔汝不动了……”
在长安时,甄随就曾多次找上门去,要跟裴熊较量,裴熊对此却兴趣寥寥,实在推拒不过了,才肯勉强应允一回。二人初比角抵之技,虽然甄随膂力无双,也擅长肉搏战,偏偏草原上的角抵之术别有奥妙,裴熊自小习练,无比娴熟,使得甄随屡战屡败,且百般觅不得破解之法。
有亲信劝告甄随:“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将军又何必以己之短,搏人之长呢?难道异日有人来找将军比作文章,将军也肯应他么?”
甄随深觉此言有理,因而下回再去找裴熊,就不比角抵了,建议较兵刃。二人于步下使长短兵器相搏,甄随仗着力气大,十回里能胜七回;但若在马上,裴熊精擅骑术,非甄随可比,又能把胜率扳回到五五开。
至于此番驻军洛阳西门,闲得无聊——具体如何掌控都畿,甄随都撇给裴诜和王贡去负责了,自己原本单等尚书来打话,偏偏没人敢来——甄随便建议再比兵刃,裴熊不允,说还不如比角抵……于是最终二人各退一步,便在城外围起箭场来,立垛比射。
箭垛在百步之内,裴熊百发百中,甄随却只能十发九中罢了;待将箭垛摆至百步之外,随着距离的增加,裴熊的命中率却比甄随下降得要快很多。原因就在于裴熊掼骑射,其弓较软,不便及远;而甄随手把长大的步弓,越是远射,反倒越能发挥威力。
试了三日,各有胜负,围观将士甚至于纷纷压注赌戏。这是因为五校既崩,羯贼复退,中军往追,洛阳内外还真没有什么关西军的敌手,在将士们想来,我等只是在此扎营候大司马来而已,难得可以放松,又何乐而不为啊?
三日之后,裴该终于抵达了洛阳郊外。
裴嶷等唯恐夜长梦多,反复催促裴该疾行,因此裴该最终撇下大队,独与文朗所率警卫营中七百骑,并罗尧所率骑兵营三千骑,打马疾驰,先期赶到了洛阳城下。
从行者,尚有裴嶷——裴文冀年届五旬,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裴该原本请他坐镇中军的,他却以洛阳情势晦暗不明,必须及时筹措为由,偏要跟随,裴该也不好拦阻。乃使陶侃将中军,徐徐跟来。
裴嶷暗中劝告裴该:“陶士行尚犹疑,使其独将中军,若有参差,如何处啊?不如携之同行。”裴该却道:“我已不命陶君留居长安,若再不使将中军,而要带在身边,须臾不离,则疑忌之意太过明显。叔父,我若疑人,又如何能使人忠于我哪?”
等到抵达洛阳近郊,甄随便与裴诜、王贡、裴熊等前来迎接。裴该下了马,与诸人见礼,随即将手中马鞭一挥,呵斥将兵四散歇息,自己独与诸人密谈。
首先,自然是再详细询问一番裴丕之死的经过,以及尚书省和天子对此事的应对。裴诜代表作答,基本内容与第一封书信无异,而至于第二封信上提到的王贡唆使裴丕去夺五校,并且主动冲入营中等事,则自然隐去——因为王贡就在边上啊。
裴该面无表情地听着,也不置可否,随即又问了问甄随入洛后的举措,甄随备悉答了,裴该注目裴熊,裴熊微微颔首。于是裴该拍拍甄随的肩膀:“做得不错。”然后高举起右手来,呼喝一声:“整列,随我入城去谒天子!”
裴该策马而前,裴嶷则还坐在地上。他连日奔波,几乎马不解鞍,跑得是浑身酸软,上气不接下气,因而在裴该问话的时候,老头儿实在支撑不住了,只得告罪,侧向箕坐暂歇。此刻见裴该已去,他便伸手:“扶我起来。”
裴诜欲待上前搀扶,却被裴嶷用目光制止了。随即裴嶷双目一轮,望向王贡,王子赐不禁微微苦笑,急趋上前,弯腰去搀扶裴嶷。
双方肢体接触的时候,裴嶷就压低声音问他:“子赐,难道汝想做贾充么?!”
——贾充贾公闾,乃是昔日司马昭父子跟前的第一忠犬,其在后世风评不佳,最主要的原因,自然就是主谋弑杀魏帝曹髦了。
裴文冀一言诛心,王子赐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笑道:“公误矣,我与贾鲁公,有三不同。”
“哪三不同?”
“鲁公不能阻变乱于未萌,复举止失措,乃罹万世之讥,此其一也。为彼之失策,遂使人心散离,文皇帝不得不寄望于武皇帝。彼复觊觎非份,以一阴谋之士而欲执国政,先覆魏而后害晋,此其二也……”
说到这里,也已经把裴嶷彻底搀扶起来了,王贡假意帮他掸去衣襟上的尘土,同时笑意更盛:“鲁公之所为,非谋定而后动,遂使天下侧目,万年遗臭,此其三也——贡虽不敏,岂敢行大不韪事以示于万方,并连累大司马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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