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该自然不会把徐州彻底放空喽。只是此前忙于在关中鏖战,无暇东顾,同时也考虑到曹嶷既已反正,石勒方定河北,不大可能轻易对徐方用兵,而江东就想要用兵,也缺乏足够的名义,故此才暂且搁置回援之议。
可是等到听说石勒攻杀王浚,更将势力伸入幽州,裴该终于坐不住了。他记得在原本的历史上,石勒占据幽、冀后,便即逾越太行,去击败了刘琨,然后掉过头来再打曹嶷——徐州,且提不上议事日程哪。
然而历史已然改变,好比说原本石勒攻三台、逐刘演,就是在灭王浚和取并州之间事,但在这条时间线上,那厮却先攻占了临漳,然后才奇袭蓟城——可笑的是,侄子都让人打跑了,刘琨竟然还为其卑辞所惑,以为石勒会肯降晋……
再加上裴该自从北伐后,与程遐的暗中联系次数便疏,而若没有他的亲笔信,你以为谁都能从程子远嘴里掏出重要情报来的么?遑论施加以影响。裴该知道自己拉石勒、张宾——尤其是张孟孙——仇恨拉得挺稳,深恐那二位宁可冒着天时不对、地利不足、人和不附的风险,先下徐方,要把自己根基给铲喽,仅靠卞壸、熊远等书生,必然难以抵御啊。
说实话,即便郗鉴在徐,裴该都未必有那么担心。郗鉴好歹从前在峄山就领过兵,见过仗,在原本的历史上,他南渡之后便即召聚江北流民,平定过祖约、苏峻之乱。卞壸呢?史书记载,他领兵上阵之日,便是父子同陨之时……
裴该麾下兵马,如今正在大换血的时候,大量关中兵被纳入其体系之中,开始整编、训练,同时也竖旗招募雍州各国郡青壮,或入伍,或军屯,西兵的比例日益增高。相比之下,东兵——主要是徐州军,也包括了部分司、兖等州兵马——则有不少因伤退伍,而且除了部分应命,改在附近司、兖、豫置地安家外,其余的思乡之情日盛。
照道理来说,裴该的主力多为半职业兵,基本上脱离了土地,是可以长期远征的。汉乐府有云:“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就肯定也是所谓的“六郡良家子”,而不会是临时服役的农兵。这一去六十五年(当然啦,必有夸张),转战何止万里,心中有怨吗?必然有怨;但回得来吗?谁放汝归?重要的是,即便已成普遍现象,汉军的战斗力衰弱得很厉害吗?不见得吧。
正所谓“国恒以弱灭,而汉独以强亡。”并非虚语。
可问题是,那必须有一个足够稳固的后方,有强大的中央政权为其依靠。如今徐方空悬于外,强敌在侧,危机频现,你怎么可能长期维持那些徐州老兵顽强的作战心态呢?其家人子女多在徐州,一旦徐州——尤其是淮南地区——遇警,他们必生逃亡之心啊!
所以部分徐州兵,是一定要放回去的,让他们守备家乡,比带着驰骋关西更让人放心。因而当雍州各郡国基本平定后,裴该便即拣选士卒,做好了归徐的准备。
只是,他手下兵虽不多,暂时也足敷用了,别说首批挑选出来的只有两千人,即便两三倍于此数,也不至于捉襟见肘;问题是手下合格的将领数量有限,他谁都不舍得放走啊。
于是即召诸将商议,末位一人当即站起来说:“某不才,愿为大都督守备徐州!”
裴该定睛一瞧,不是旁人,正是才刚升了下部校不久的苏峻苏子高。
苏峻说:“石勒虎狼之辈,曹嶷反复小人,若相苟合,徐方必危。若彼等谋侵徐州,首取东莞,而末将乡人都在东莞屯垦,每思念之,忧心若焚——敢请大都督允可,容某回去守备东莞,必不使一贼踏入境内!”
裴该原本对苏峻这个历史上著名反贼的印象并不大好,但随着历史因为自己的插脚而越发变得面目全非,他那点点芥蒂也便逐渐烟消云散了。终究查苏峻原本历史上的所作所为,虽然暴虐、凶残,也属晋廷逼迫下泄愤之举——这年月的武夫嘛,谁骨子里还没有点儿残暴因素存在?主要是,若非晋廷——主要是庾亮——的步步紧逼,苏子高或许就只有立功往上爬的渴望,而没有造反夺权的野心。
这跟后来那位“宇宙大将军”,终究是不尽相同的。
再者说了,苏峻造反,很大诱因是晋廷虚弱——明明虚弱,还要迫将,也算庾元规脑子里有屎——而我若能把这个长安小朝廷撑起来,实力起码不弱于胡,苏子高他敢轻易言反吗?庾元规驾驭不了他,未必我裴文约也不成啊。
再加上谢风也见天儿地说苏峻的好话,说这家伙既老实,又能干,我故简拔为下部校——大都督你留心一下,这人可用。裴该心说老实肯定是假象啦,但苏峻面对强势肯暂时夹起尾巴来,也算他明智。
如今裴该手下十多位营督、副营督,他是都不肯撒手,那么退而求其次,就只好在部校一级选人了。部校之中,能战者无过苏子高,而就历史记载来看,此人起码有统驭万军之能。因而在苏峻一再恳请之下,裴该终于应允,提拔苏峻为副营督,率领两千徐州老兵返回故乡。
回去的这一路上,苏子高这个得意啊,有若虎归深林,龙入大海。他原本窝在长广那种偏僻地方,井底望天,还以为自己挺了不得的,等进了徐州军,才发现猛将济济,多数不在自己之下。当然啦,经过仔细观察,他觉悟到不是天下英才俱会徐方,而是裴大都督统驭得法,更重要的是,有徐州强兵扶持,即便庸将也能比旁人猛上三分哪。
只是人杰终究还是存在的,比方说甄随,苏峻对那蛮子真是又敬又怕,又恨又畏。他心说我怎么就入了“劫火营”了呢?有那蛮子镇在上面,我要多努力才有可能出头啊?至于后来居上,超越甄随,他压根儿想都不敢想。
故此常生换营之念——好比说“蓬山”,猛人就不多嘛;最好是“武林”,除了营督陆和能耐苦战外,你瞧下面一个赛一个的怯懦。其实高乐、熊悌之之流,放在别部里或许也能混成个名将,但在徐州军中,纯属大都督人手匮乏,否则早把他们扒拉去任闲职啦。则我若在“武林营”,一副督唾手可得也,进而超越陆和,也非空想!
当然啦,一则为了维持自己老实人的假面具,二则谢风也待其不薄,苏峻到目前为止还只是想想而已,没敢真的去活动换营之事。
谁想天降福缘,他竟然被晋升为副督,得以率老兵回乡——这几乎就等同于大都督允其自将一营啊!苏子高这一路上,天天咧着嘴,乐得都快找不到北了。
此去徐方,我大旗一扬,千军万马瞬息可得。大都督在关中奋斗,我若能为其守得徐方始终不失,甚至于还有余力进取青、冀,那将来的前途还可限量吗?即便甄蛮子,他若是一直呆在大都督身边,估计都不会有我蹦跶得高吧!
好比韩信,若始终依傍在刘邦身旁,虽号大将军,不过一高级参谋加前部督而已;一旦自将一军,破赵、灭齐、逼燕,乃得裂土封王!
可是虽然喜出望外,苏峻同时也仍然顾念着东莞屯垦的乡人——那是他起家的基本盘啊——生怕自己还没走到地儿呢,东莞就被石勒或者曹嶷给端了,那些乡人若是尽为所俘所杀,可有多肉痛?因而他催促士卒,急急赶路。好在麾下的徐州老兵也皆归心似箭,根本不用主将催,一个个跑得飞快。
近三千里地,才一个月便即走过,途中还接到了裴该的快马传信,说曹嶷已然易帜,可能很快便会侵入东莞,那苏峻就走得更快了。这一日来到泰山,郡守祖济遣人相迎,并且告诉苏峻,曹嶷派刘巴围郗鉴于公来山上——“我本待前往救援,惜乎境内山寇作乱,忙于平定,不克发兵。今将军来,则东莞有救矣。”
苏峻当即通告全军,并且问:“汝等可知曹嶷何如人么?”众人都说不知。苏峻说了:“反复小人,且自命虎豹,其实不过豺犬耳。青州兵亦皆怯懦,有若妇孺,岂是我徐方精锐可比?今我率汝等前往与战,如鹰隼啄兔、猛虎餐羊,败之易若反掌——汝等勿惧。”
众人都笑:“苏督玩笑话了,我等连胡儿都不怕,岂惧他青州兵?”至于青州兵来了多少,比咱多是比咱少,大家伙儿都不惜得问。
苏峻见士气可用,即在泰山歇兵一日,然后轻装,沿路直奔公来山而去。刘巴自然也担心泰山兵会来救援公来山,因此一方面厚赍钱财,煽动泰山境内的山贼闹事,一方面当路下营,阻断西途。可是他坐镇盖县,才刚接到禀报,说有一支兵马,约数千人,自泰山方向汹涌杀来,急命再探,败报旋即便传到了。刘巴急忙穿戴衣甲,命士卒整列,准备前往迎击,还没出城呢,就见无数败兵沿路奔来,后面跟着气焰熏天的徐州老兵……
刘巴立马门洞之中,急命关闭城门,只见一将策马而来,远远地拉弓一箭,他就觉得肩上剧痛,不自禁地翻身落马——那将自然便是苏子高了。
苏峻就此生擒刘巴,夺取了盖县城,随即也不守城,率军直取公来山,一日之间连破青州兵十六垒,所杀不下千数。郗鉴在山上望见,知是援军赶到,也当即率兵杀下,并且遣人通传来将,说请稍候,郗府君即来相见。
苏峻立马山下,四处一望,不禁仰天大笑,便问左右:“汝等看今日之战若何?”众人都撇嘴说:“果如苏督所言,易若反掌。”苏峻笑道:“大都督昔日攻克扶风,有‘游山赏花,投石打闹’之语,而我等今日之战,但赏花耳,连石都未曾投得几枚,敌便败矣!”
这也是意料中事。苏峻带过来的都是徐州百战老兵,跟着裴该从淮阴一路杀到关中去的,战技既熟,器械也良,加上为保徐方老家,人人奋勇,士气亦极高昂。相比之下,青州兵本来素质就不高,而又顿兵公来山下一月有余,师老兵疲,哪还能剩下多少斗志啊?
尤其苏峻从前跟曹嶷打过多年交道,那家伙有几斤几两,青州兵什么水平,他是一清二楚啊。自从见了裴该,苏子高领悟出一个道理,从来有强将才有强兵,好比韩信所部兵马,多次被刘邦褫夺,他照样一翻身又是一条好汉,连天下精勇的楚军都能频频杀给你看。所以说了,即便裴大都督把徐州人全放回来,他光召雍人从军,不用半年,又是天下无双之旅;曹嶷这货哪怕拥兵百万,哪怕足食足用、天天训练,照样不堪一击。
而对于这般弱旅,就必须长驱直入,直接打断他们的脊梁骨;若是步步为营,让他们缓过气儿来,反倒徒增伤亡。
且说郗鉴遣人追杀青州败兵,同时亲自前来会见苏峻。苏峻听说对方已被卞壸署了东莞郡守,不敢怠慢——卞使君所署,裴大都督岂有不肯实授之理啊——抢先见礼。郗道徽反复致谢,苏子高便命人将刘巴押解上来,交给郡守处置。郗鉴用眼角瞥了瞥刘巴,笑对苏峻说:“竖子耳,杀之恐污将军之刀,我意纵其北归,以警告曹嶷不得再来侵扰——将军以为如何啊?”既然是苏峻逮住的人,他不能自作主张,得听听对方的意见。
苏峻说也无不可,当即伸手指着刘巴,厉声喝道:“我有数言,汝为我转告曹嶷——我乃掖县苏子高,今归来矣!本因曹嶷反正,同朝为臣,旧怨难报,每常切齿,天幸那厮今又重返胡营。汝可劝曹嶷每日清洗脸面,梳理须发,善保首级,候我往取,不必再行装扮,便可悬首示众!切切,毋自害头面,使我烦难。”
随即下令,将刘巴剃尽须发,换穿牛衣,给他一匹瘸马,放他回广固去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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