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勒胡马 > 第三十四章、镇戎策

?    有些人正面放对难以取胜,就喜欢出歪招,派刺客,而且这种投机取巧的事儿能上瘾,一旦成功一回,必然还有第二回……

    但是这种暗杀行动永远都无法阻挡历史的车轮,好比说新、汉之交割据四川的公孙述,刘秀遣将讨伐,他先派人刺死了来歙,二回又派人刺死了岑彭——但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败亡的命运。

    裴该心说你张春又算什么东西了?你连公孙述的脚跟都比不上,还敢派遣刺客,先谋陈安,再欲除我?而我险些真中了你的毒计,有几毫秒时间连死志都存下了,真是奇耻大辱啊!当即通告诸将,说且待秋收,最晚今年冬季,我便要亲率大军攻打蒯城,讨伐张春——“必分裂其尸,始消心头之恨也!”

    话虽然这么说,但若真的不管雍、秦两州局势,执意往攻张春,是所谓“因忿兴师”,很可能露出破绽,导致丧败。裴该还得先等着实安定郡内战事的消息,知道结果究竟如何,只要那仗打得别太难看,哪怕不能平灭卢水胡,但只要能暂且牵绊之,他都有借口直接向张春用兵了——“项庄舞剑”,其实剑指司马保!

    估计司马保是不大可能听从诏命,跑长安来谢罪的,但即便你来了,我也会要求你先献出张春来,否则咱就没条件可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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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水胡的本体,乃是上古的彭人,周代被称为“彭卢戎”,后来逐渐吸纳了匈奴、月支、赀虏、秦胡、羯、氐、羌乃至于中国人,才逐渐繁盛起来。如今的卢水胡,有近十万户,胜兵两三万,不但占据了整个安定郡西部,夺取都卢、乌氏二县,势力更伸入凉州的武威郡。

    因此裴该还将朝命下达到凉州,又在持节、都督凉州诸军事、西中郎将、凉州刺史、领护羌校尉、西平公的头衔上,给张寔加了侍中和仪同三司职,命其发一军协助攻打卢水胡。张寔接诏,便派将军王该率两千骑兵南下,首先收复了武威郡南部的疆土,然后进抵略阳,与陈安会师。

    可是王该不来还则罢了,他这一来,指挥权问题立刻浮出水面。对于诸位氐、羌酋长来说,多数没有官职,也就可比晋人土豪,故此共戴陈安为首,但王该也是晋人啊,且为晋官,他又岂会把陈安放在眼中?

    其实无论陈安还是王该,品级都不高,而且皆属编外人员——陈安直属于南阳王司马保,而王该直属于西平公张寔,本难分别高下。故此王该不愿意接受陈安的指挥,受他的煽动,吐谷浑鲜卑和赤亭、莫折、无弋等羌人也都陆续转换了阵营。

    这些部族虽然也都或游牧或农耕于秦州境内,问题司马保并非秦州刺史啊——正牌的秦州刺史裴苞不是被他攻杀了么——加之时常索贡乃至索贿,贪而无厌,外族乃普遍心怀不满。而张寔继乃父张轨之志,倒是把凉州治理得相当不错,晋戎得安,故而彼等才会放弃陈安,转而去拥戴王该。

    为了个指挥权的问题,联军整天开会,吵嚷不休,有几家氐、羌本有宿怨,趁机各分阵营,说得急了就开骂,骂得怒了甚至还打算拳脚相加——好在陈安力大招猛,王该也不是吃素的,足以分扯得开,才没把殴斗再上升到械斗去。

    将近十天,兵陈于略阳、安定郡界上,却再难前进一步。

    与会之人,其中有位羌酋名叫军大,其部原本游牧于扶风郡内,也被游遐说动,前来相援——这是唯一一支从东方赶来的部队。此人原本也能在史书角落中留下一个名字,乃是本年年初,北地饥荒,太守麴昌恳请军大资供,军大乃输运粮草前往泥阳,结果被胡将刘雅所败……

    不过历史已经改变了,刘雅早就在河南战败,逃归平阳,不可能再来河西,而麴昌早就跟着麴允逃依南阳王司马保——北地、扶风,都变成了裴氏的天下。

    且说这一日吵闹了半天,会议再次不欢而散,军大策马而回自家营垒,先不归帐,却跑去旁边一帐,于门外拱手道:“军大求见。”帐中传出声音来:“毋须多礼,进来吧。”

    军大撩开帐帘,迈步而入,只见帐中正有一人,身着晋臣衣冠,伏案读书,见他进来,缓缓合上书卷,笑问道:“今日如何?”军大笑颜相对,回禀说:“如校尉所言,我亦从中挑唆,果然还是两分,互不相服,毫无结果。”

    这名晋臣并非他人,正乃西戎校尉游遐游子远是也,他就一直隐藏在军大营中,不肯露面。军大难免再次提出自己的疑惑:“游校尉为裴大将军亲命,列第五品,总统西戎军政,想那陈安、王该,如何可与君比啊?且各部多奉校尉之命而来,君若出面,必为统帅——何以不肯与彼等相见?难道大将军此番命伐卢水胡,其意只在焦嵩,而并无攻取彭夫护之志么?”倘若果真如此,那咱们干嘛来了啊,只为表个忠心?

    游遐笑笑,回答说:“临泾有北地兵攻取,卢水胡之事,大将军一以委之于我。”其实他心里也有点儿摸不大准,裴该为什么会把那么重一副担子放在自己肩头呢?自己只是文吏,而且从政未久,此前从来都没有领过兵,打过仗啊……

    然而不管怎么说,人以国士待我,我必当国士报之!即便彻底把北地兵马放在一旁,不期望他们的夹攻,我也要以一己之力,统率这些一盘散沙般的氐、羌,以寡击众,起码把彭夫保给打疼了!

    对于他一连数日隐匿行踪,不肯露面的缘由,游遐是这样向军大解释的:“各部互不统属,勇怯不齐,若蜂拥而北向,必为彭胡逐一击破。是以先容彼等吵闹,可使陈安、王该知众心不附,我再出面统领之,二将唯有听命而已;且大军顿挫于此,数日不进,彭胡亦必轻我,候其骄惰,挥军急袭,乃有胜算。”

    这只是军事方面的理由,一是方便自己掌控全军,二是示敌以弱,其实在政治方面,他的理由更加充分,但就不方便宣之于口了。

    游遐初任西戎校尉之时,就和裴该有过一番长谈。裴该首先鼓励他,说:“今雍、秦二州,晋人多离散,而西戎更繁衍,附晋可安,若附胡寇,一人倡乱,恐诸郡并陷——是以欲定关西,必先定氐、羌,我于卿有厚望焉。”然后问游遐,你认为应该怎样安定这些境内外族呢?

    游遐回答说:“彼等本亦我晋子民,唯地方守牧多目其为异类,寡恩盘剥,遂起异心。今当以宽仁待之,使晋戎俱安,再检其精骑为用,始可东伐胡寇。”

    裴该摇摇头:“卿但得其一,不得其二。”随即解释说:“异类本属异类,与我中国人心肠大不相同。若其散处,且编户齐民,乃可渐渐化之为中国人也。然而彼等多聚族而居,各有酋大,如晋人中世家大族,多田亩、依附,甚至并县连郡,等若割据。然而晋天子在,世家可得仕乃安,即胡寇来,亦多数据坞堡而拮抗之。西戎酋大则不然,在晋难有进身之阶,在胡可为将相,则胡寇若来,必陆续而降……”

    游遐皱眉问道:“以明公之意,难道欲开启戎人仕官之途么?”

    裴该笑道:“命羌酋氐长为将军、校尉,此亦历代羁縻之意,然而终不能得实授,仍守其部而已。彼等若有忠心向晋,且才能有可观者,我也可荐举入朝,然必不能多——岂朝廷为我一人之朝廷乎?岂天下为我一人之天下乎?即便天子亦不能为此,否则必致中国人离心背德。我适才所言,是云彼等天性不安,非欲简拔之也……”

    后来隋唐盛世混合百族,无数外族乃至外国人也都能入朝为官,则境内外族造反、纷乱之事,不是比汉、晋要少多了吗?至于安史之乱,表面上是胡乱,其实是重镇和雇佣兵为乱,你且看安、史二人麾下,超过半数不全都是汉将、汉兵嘛。

    然而这是经过了漫长而黑暗的南北朝时期,各部胡族逐渐融入中华民族,才能够形成的一种开放的心态,如今还没有那份土壤,若强要植花,必生毒草。再者说了,即便我能不把氐、羌当蛮夷乃至野兽看,朝中其他人呢?我手下很多人呢?社会环境、舆论就摆在这儿,若欲逆潮流而行,即便我是皇帝,估计也会受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吧。

    别的不说,晋人世家大族,就肯从手心里漏出点儿权力来,交给外族吗?连给寒士他们都不肯哪!

    裴该想要趁着这段世家遭受严重打击的乱世,逐渐把部分寒门也拉进统治阶层,说白了就是要扩大统治来源,加强上层的流动性,只有这样,政权才有可能稳固。不过这必须温水煮青蛙,缓缓图之,在取得一定成效之前,我哪还有精力和力量去包容那么多外族?

    后世网络上某些人叫嚣,说要杀尽外族,这倒是一劳永逸的去根之策,但问题是,即便裴该勉强可算个民族主义者,但绝非种族主义者,不愿意搞种族压迫乃至种族灭绝那一套,这杀尽外族也没有多少可行性啊。即便冉闵那屠夫,把刀子指向人数最少的羯族,不也没能杀完么?反倒把自己的统治根基给彻底挖断了。

    故此裴该是这样指点游遐的:“我长远的规划,是将境内外族,凡农耕者,皆编户齐民,徐徐更其风俗,等若中国;凡游牧者,分割其部、限定其地,使中国人牧守之,而非各部酋大统领之。然而此皆后话,今天下未定,不可遽施新政。

    “且昔曹操分匈奴为五部,欲消化之,若假以时日,或有成效。可惜晋朝不……诸王内乱,遂使胡寇重新啸聚,酿成大祸。是以乱世之中,于西戎亦当如卿所言,抚爱之,羁縻之,并借用其力。

    “然而卿当知道,此非长久之策。且西戎与中国人心不同,常畏危而不怀德,何也?游牧之众,本皆剽悍,若非聚居,难以活命——不似农人但予其田土,年岁不大荒,皆可糊口——是故各部酋大,暂时不可裁撤。然而亦当洞悉其内情,挑唆其矛盾,不可使一夫倡难,百部应从。

    “总而言之,卿须恩威并用,且徐徐分化瓦解之,使彼等知附晋乃可得活,离晋则自相杀伐,无人可全。循此二道做去,西戎乃可得安。”

    裴该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游遐治戎,主要还是施恩,只挑几个实在不肯低头的——比方说虚除权渠——开刀,以戎制戎。也不知道游子远这本事是怎么练出来的,就理论上而言,在原本历史上他抚安戎乱,翦灭虚除,不会超过今天十年的时间——再十来年刘曜就死了啊。这十年时间,一个人的才能就会有很大飞跃吗?说不定游遐如今就很能打了吧?

    故此裴该才交付给游子远以镇定西戎的重任,因为手边没有更合适的人可用了,而抚戎、用戎,则是平定关西的重中之重。但在初命之时,他必须跟游遐把话给说清楚,我不希望你安定西戎的结果,是反使外族坐大,到时候什么苻氏、姚氏,都能够坐镇一方,子孙还有天下之望!

    在得到了裴该的教诲后,游子远就想出了这么一招,先把西戎各部都聚集起来,然而自己故意不露面,让他们互相掐——通过军大的通风报信,如今哪部和哪部有仇,哪部和哪部亲附,游遐都已然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就目前看来,西戎中尚无可以振臂一呼,多部云从之辈,此后只要保持均势,势大者打压,势弱者扶持,应该可以防止裴大将军担心的局面发生吧?

    不过有这几天也差不多够啦,如军大所言,游遐若是再不露面,说不定联军就要星散。因此游遐就于当夜悄悄离开了军大的营垒,然后在野外兜个圈子,第二天假装才刚匆匆赶来。陈安、王该等闻报,急忙率各部酋大、将领出营相迎,让入大帐。

    进帐之后,游遐老实不客气就奔了主位了——他的官职最高啊——随即环视众人,问道:“朝廷召各位来,是为攻伐彭夫护,何以蹉跎数日,不肯进兵啊?”

    军大赶紧开口帮腔:“因无统帅,于如何进击事上,众议纷纭,莫衷一是,故而……”

    游遐面色一沉:“既然如此,汝等看我可为帅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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