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很香。正如杨修所说,初入口有些苦涩,细品却有些甘甜。尤其是不加姜盐,更能品味到茶叶特有的味道,让人神清气爽。
荀彧喝了几口茶,心中的焦躁莫名淡了许多。他赞了两声:“好茶,的确是好茶。没想到茶还可以这么喝,以前都是糟蹋了。”
“喜欢的话,回头带一罐走。”
荀彧也不拒绝,笑道:“最好再送几只琉璃杯,看着茶叶在水中升腾起浮,自有出尘之感。”
“几只?”
“是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如此好茶,当与夫人对饮。”
杨修瞪了荀彧片刻,忽然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这才对嘛。令君,不要整天愁眉苦脸的。凡事尽力即可,不一定要追求结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有时间,不如喝茶。”
荀彧品味了片刻,忽然又想起“黄龙见谯”的事来,再看眼前的杨修,不免心生戏谑。“是啊,谁知道最后是什么结果呢,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是了。”
杨修见荀彧说得轻松,反倒有些不安。只不过眼神一瞬,并没有追问。他相信大势如此,就算朝廷有什么阴谋诡计,也扭转不了局面。
逐鹿天下,最后靠的还是实力。
两人默契的没有再谈朝政,说起了杨修带来的那份官制史稿。天子派人抄了几份,分赐几个重要的官员,荀彧自然也拿到了一份。他已经通读了两遍,感触很深,一直想和杨修探讨探讨。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杨彪的这份官制史稿重心在演变,而不仅仅是罗列列朝的官制名称,他花了大量的篇幅去分析官制变化背后的原因。这件事说起简单,做起来却很难,尤其是有一个困难几乎无法克服。
秦以前的官制资料缺失,几乎无从谈起。
杨彪的资料来源是经史,经是五经——《诗》、《书》、《礼》、《易》、《春秋》,史是三史——《太史公书》、《汉书》、《东观汉纪》。《汉书》和《东观汉纪》是本朝史,记载很详细,《太史公》书虽然记载了大量的秦汉以前的事,但没有专门的百官志,借鉴的意义有限,反不如五经中的《礼》。所以杨彪有所侧重,先秦官制以《周礼》为本,比较简略,本朝官制以《汉书》、《东观汉纪》为本,再加上在襄阳著史的蔡邕提供了新版的《百官志》,比较详细。
《周礼》记载的官制虽然详细,却没有演变过程,借鉴意义有限。就本朝的官制演变而言,有一个特点非常明显:皇权在不断的加强,而臣权却在不断的削弱,尤其是光武中兴以来,更是如此,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丞相这个官职没有了。杨彪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字里行间透出深深的担忧,将本朝衰落的原因归结于此,认为是君权过强才造成了外戚和阉竖两大恶疾,想长治久安,就要恢复抑制君权,恢复相权。
荀彧对此很好奇,他想知道孙策对这个结论是怎么想的。据他所知,天子对这个结论有些不以为然。这也可以理解,天子现在大权旁落,自然不肯承认现状。如果不是这部书是杨彪主导,只是黄琬这个党人所著,天子根本不会理会。
“吴王有没有想过,他这很可能是作茧自缚?”
杨修笑笑。“文若兄,你自己对这个结论怎么看?是赞同,还是反对?”
荀彧沉吟了片刻,在杨修的逼视下,无法逃避,只得说道:“我是党人,党人那么多先贤奋起抗争,甚至不惜家破人亡,为的就是抑制皇权,你觉得我会反对吗?”
“你现在还是党人吗?”杨修似笑非笑,眼神戏谑。
荀彧有点尴尬。他现在的确不能再算党人,至少不是原先意义上的党人,否则也不会一心维护天子。
“说实话,你自己有没有想过,大汉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们党人也有责任?”
荀彧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这些年,他自己也在反思,觉得当年党人的做法有些偏激,但这样的话他绝不会当着杨修的面承认。这不仅关系到他本人的荣辱,更关系到那些先贤的身后名。杨家父子不是党人,他们毋须顾忌,他做不到。
“不肯承认?”杨修笑得更加得意,重新泡茶。“你还不如黄公敢于扬弃。”
荀彧强作镇静,淡淡地说道:“我岂敢和黄公相提并论。”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都影响不了大局。这部书会印行天下,是非对错,自会有天下人评断,也会有这几百年的历史来证,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更是如此。你以为你不承认,对的就能变成错的,错的就能变成对的?”
荀彧不想再说自己,反问道:“听德祖之意,吴王赞同此说?”
“这正是吴王的过人之处,也是天子所不及之处。”
荀彧沉默片刻,又道:“所以,吴王设首相,是想恢复丞相制?”
“至少有这个意思。”杨修将新倒的茶轻轻放在荀彧面前,难得的严肃,甚至还有几分惋惜。“文若兄,你和张子纲的赌约已经输啦,而且输得一败涂地。”
荀彧正襟危坐,眼皮低垂,一言不发。
“张开手。”杨修说道。荀彧不解地看着杨修,杨修连声催促,荀彧无奈,只得伸出手。杨修打开竹筒,从里面倒出一些茶叶在荀彧手心里。
“握住。”
荀彧依言据住。茶叶很脆,手指接触到茶叶,稍一用力,茶叶便碎了。荀彧不敢太用力,只能虚握着。
“将手翻过来。”
荀彧皱了皱眉,却还是将手翻了过来,掌心朝下。有茶叶从指缝里漏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只听得一连串的脆响,不用张开手看,仅凭触觉,他也知道那些茶叶全碎了。看着从指缝里漏下的蔡末,他大为惋惜。虽说通常喝茶都要研成茶末,可是他看过那些茶叶在水中沉浮之美,茶末是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的。
杨修坐了回去,靠在凭几上,神情慵懒地说道:“治国也是如此。不能太紧,太紧就会碎。也不能太松,太松就会落。一旦碎了,你就算用再大的力气也无法全盘掌握了。”
荀彧翻过手掌,看着指掌上的茶末,沉吟良久,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苦涩。“道理是没错,但世上的事从来不会这么简单。革故鼎新、移风易俗绝非易事,欲速则不达。你说历史会证明对错,而我看到的历史就是王莽以得民心始,以失民心终,毁了大汉,也害了他自己。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又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德祖,你不觉得你太轻忽了吗?”
杨修嘴角微撇。“文若兄,你还真是固执啊。也罢,空言无益,我们不妨拭目以待。”
——
荀彧出了大将军府,没有上车,沿着藳街往前走,鲍出见状,将杨修送的礼盒交给同伴,放进车里,自己快步赶上荀彧。
荀彧听到脚步声,笑道:“天子脚下,不用这么紧张。”
“喏。”鲍出应了一声,却还是寸步不离,按着腰间的长刀,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经过未央宫北门时,荀彧停了片刻。“文才,你知道这座门前站过多少英雄才俊吗?”
鲍出摇摇头。“属下心中,天下才俊无过令君者。”
荀彧笑笑。“那是你读书少,只看到眼前事。此门原本叫金马门,孝武帝时,天下英才进京都在此门待诏,东方朔便在其中。可惜,一代奇人,未有用武之地,反倒落了个滑稽之名。如今人不见了,金马也不见了,空余其门,令人感伤。”
他转过身,慢慢地向前走,转过宫墙角,走上章台街。鲍出跟在后面,看着荀彧微躬的背影,心中酸楚。他跟了荀彧几年,眼看着荀彧由一个英气勃勃,自信昂扬的名士变成了一个忧心忡忡的儒者,满头的乌发不知不觉的花白,猛然看去,就像一个年过耳顺的老人,谁能知道他正当壮年。
今天与杨修一见,他仿佛又老了几岁,背又驼了三分,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就像背负了一座看不见的大山。
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荀彧沿着街道缓缓地向前走。皇宫附近,路上行人不多,倒是遇到一队缇骑。执金吾司马张辽带队,见到荀彧,张辽下马问侯,寒喧了几句。吕布曾向荀彧请计,吕小环在宫里也多得唐夫人指点,吕布与荀彧的关系也因此亲近,张辽等人也因此对荀彧非常客气,礼节周到。
两人分别,张辽重新上马,带着缇骑远去了。荀彧继续向前走,鲍出忽然说道:“令君,我觉得张司马看你的眼神不太对。”
荀彧顾自想着心思。“有什么不对?”
“他好像有话说。”
荀彧转过头,看了看远处张辽的背影,正好看到张辽转过路口,也回头看,见荀彧看他,挥手告别,消失在宫墙之后。荀彧回想了一下,觉得鲍出说得有理,刚才张辽的眼神的确有些不太对劲,只是他心里还想着杨修的事,没有留神。
“派人去问问他哪天休沐,我请他饮茶。”
“喏。”鲍出应了一声,叫过一个侍从,交待了一下。侍从领命,追张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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