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常州县衙门过堂时,皂班差役分列两排,堂威十足,寻常的宵小之辈,单让这气势一慑,便差不多什么都愿意招了------升斗小民,天性里总是会畏惧于父母官之威严。
而到了按察使司衙门,情况则大有不同。
这种省级司法机构,亲自过问的案子要么是重案要案,一审再审的大案;要么就是犯案之人身份特殊,下级州县衙门自忖份量不够,才移交上来的案子。因此到了这里,过堂的程序反而简化了许多,那套法子也注定只能对小老百姓使。
主审官员端坐高堂之上,原告被告上堂,形式简洁明了,没有百姓观审,也没有上官旁听。这里,便相当于陶晟的一言堂。
不错,正是一言堂!
尽管按察使司审理过的案子,最终还要上呈京师,由刑部及大理寺复核后才能结案,但很多时候,所谓的复核只是走书面形式而已,案卷上交京师复核即可。也只有死囚才会被解往京师,经三法司复审定案,最后奏由皇帝核准来执行,寻常的案件是犯不着如此大动干戈的。
而李谦的罪名如果被坐实,虽说也是绞罪,但朝廷优待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漫说是他这样的两榜进士,便是一个小小的秀才,都还不至于被判处死刑的。
也就是说,这么一个小小的案件,哪怕是已经闹得满城风雨,都是不需要移送京师审理的------他李谦,也仍是无法脱出陶晟的职权管制之外。
这就比较操蛋了!
李谦虽有直奏天子的权力,却也不能案子还没开审,就上奏喊冤------因此,他只能是老老实实地过来受审。
“堂下所站何人?”陶晟问道。
“辛未科进士,原翰林院检讨,李谦。”李谦心说你这不废话么,翻脸就不认人,且还明知故问尽说废话,敢情前天我那几声叔叔都白叫了------
“那么你可知罪?”陶晟又是问道。
“敢问大人,在下不知身犯何罪?”
“------”
这样的话若是换了别人来说,保管陶晟会先给他来个下马威,命人打上一顿板子,看他还敢“狡辩”!但很显然,李谦可不是任人蹂躏的主儿,陶晟也真没法对他用刑------
审问继续,陶晟又是看着他问道:“本府收到举告,桃李村张氏兄弟告你压良为贱,强买其妹为奴,并行奸污之事,你可认罪?”
“自是不认的。”
顿了顿,李谦缓缓道:“非但如此,我还要控告他们二人品性不端,毫无兄友弟恭,姊妹和睦之心,反而凌虐其年仅八岁的妹妹,动辄打骂不说,还险些饿之至死,斑斑劣迹,馨竹难书------敢问大人,他们如此行为,与豺狼野兽何异?”
“李谦,你血口喷人!”李谦话音一落,边上的张家兄弟便忍不住跳了起来,怒声自辩道:“大人,不是这么回事,他分明是在狡辩!”
“是我血口喷人,还是你们在信口雌黄,相信大人自有明断,何须你们在此聒噪?”李谦不急不躁地回了一句,随即又看向上方的陶晟,拱手道:“大人,此二人咆哮公堂,干扰司法,您看------”
啪!
陶晟一拍惊堂木:“肃静!”而后手捋胡须,一本正经地说道:“他们二人皆是乡野之民,初次上堂,不知规矩也是难免的,本宪不知者不怪,这顿板子且先记下。”然而,当他面对李谦时,说话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倒是你------为何藐视本官?”
“在下不曾------”
“还敢狡辩!”陶晟怒容打断道:“本宪今日传你,问的是你压良为贱一案,为何避而不答,反诬他人有罪?还敢说你不是在藐视本官威严?”
“------”李谦心说,想入我的罪你就直说,何必来这套虚头巴脑的,装得倒还挺像那么回事。
“李谦,本宪再来问你,是否买下张氏兄弟的妹妹为婢?”
“没有。”
“还敢说你没有!”陶晟再次一拍醒目道:“张氏兄弟已将契书上呈于本宪,上边,可有你李谦的亲笔画押!这你当作何解释?”
李谦‘哦’了一声,紧接着便是笑道:“大人莫非不识字?”
“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本宪治你的罪!”陶晟又拍了下醒目。
李谦探手入袖,很快便掏出张纸来,双手奉上道:“大人说的,可是这份契书?”
一名差役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契书呈了上去。
陶晟摊开一看,确认无误后,点头道:“不错,正是这份卖身契,一式两份,你一份,张氏兄弟手中握有另一份。”
“呵,大人莫不是弄错了?这分明是一纸认养义妹的契书,何来卖身之说?”李谦忍不住笑了,笑容诡异,一如奸计得逞的小狐狸般狡诈,“这契书可不只一份呀!”
“你休要狡辩!”陶晟大怒,“事到临头,公堂之上,你还敢巧言令色,意图蒙骗本官不成?你当真以为,如此行事,便能瞒天过海?”
冷笑一声,他朝天一拱手道:“当今圣上何等英明,岂会轻易让尔等狡诈之辈钻了空子?依照大明律例,假以乞养之名目,行买良为贱之实者,罪亦如之------李谦,你还有何话可说?”
“大人为何一口咬定,我李谦就是假以认养之名,行买良为奴之实?”李谦冷笑以对,“大人身为一省大宪,司法高官,百姓之高祖,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
这年代尊称县官‘老父母’,知府高一辈,则是衤卫父母,以此类推到一省大宪,自然便是‘高祖父’了。
这话可不大好接,陶晟总不能当着堂上众人的面说,前天你我私下相见之时,我见你言语躲闪,分明是心虚所致,因此才认定你有罪------
“是与不是,本宪一问便知!”又是一拍醒目,陶晟沉声道:“传张氏幼女。”
其实早在昨日,臬司的人便想将傻妞带走了,理由是防止李谦与她串供。李谦自然不干,当时就严厉喝止了那帮官差,说是再敢往前一步闯入内宅,就以擅闯民宅的罪名,命护院打将出去------
那帮差役自然是怕了他了,毕竟那可是进士老爷的宅邸,他们这些小虾米还真不敢乱闯,否则最终吃亏的也只能是自己------李谦真要把他们给告了,陶晟这位堂官都没法袒护。
李谦倒也不是在无理取闹,既然都说“其女年幼,虽和亦同强论了”,自己还串哪门子的供词?有这必要么?就不让你们如愿,提前找人验过傻妞的身子,你陶晟能怎么着吧?
所以,今天傻妞是随同他一块儿过来的。
一个八岁大的小姑娘,自是没见过这等场面的,傻妞一脸怯生生地被人带到了堂上,不待吩咐,便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大案之前,叩首行礼,脆生生地道:“见过高祖老爷。”
不得不说,这么一个小姑娘,那瘦瘦小小的可怜模样,与这冰冷森然的大堂是格格不入的。两边都是如狼似虎的官差,仅这幅活似“美女与野兽”的画面,就足可让人打内心深处不忍苛待于她了。
便是连高坐大案之后的陶晟,脸色都稍稍缓和了下来,又恢复了往日那“财神爷”般和蔼可亲的一面。
“你便是桃李村张氏幼女?起来答话吧。”陶晟先是喊他起身,然后看着她道:“本宪来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傻妞。”
“嗯,今年几岁了?”
“八岁。”
“你哥哥往日待你可好?”
“这个------”傻妞面现犹豫之色,扭头看向了边上的李谦。
“不碍事的!咱们的高祖大人可是青天大老爷呢,你据实回答便是。”李谦当然知道,在这短短片刻的时间里,她应该有受到某位差役的威胁,被逼迫着照他们的意思来答话。不过这点无须担心,因为在出门之前,自己也曾对她有过简单的交代。
当然她年纪太小,有些话李谦也没法说得太清楚,只告诉她到了堂上,实话实说就好,有自己在,谁也欺负不了她。
“------”高坐堂上的陶晟,听了他这嘲讽之意十足的称呼后,胖脸不由得一黑。
“回禀高祖老爷,我大哥二哥对我很不好,不但让我天天给他们劈柴烧水,洗衣做饭,一不小心慢了些,哥哥们还会用鞭子来抽我------”
“傻妞啊,高祖老爷在上,你可不能瞎说呀!”一旁的张家老大咬着牙,阴恻恻地插了一句嘴。
傻妞对他毕竟还有些心理阴影,闻言便立即闭了口,怯怯不敢再往下说。
“呵,敢问大人,张氏兄弟当堂胁迫证人,该当何罪呢?”李谦在一旁冷笑道。
陶晟狠狠瞪了一眼张家老大,不过心里也在暗自庆幸,好在他适时出声打断了这小姑娘,若不然,天知道她后边还会再说出什么话来------真要到了那时,自己也不太好收场。
原本在他想来,威胁个小姑娘改口供应该不难,派个差役就能办妥了。
之所以当堂对她和颜悦色,其实也是怕把人小姑娘给吓着,到时再把臬司下属教给她的话全给忘了------不想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反倒是让李谦占据了上风。
“张大成!再敢出言打断本宪问案,本宪饶不了你!”
干巴巴地说了句场面话后,陶晟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傻妞身上,肃容沉声道:“傻妞!本宪再来问你,李谦可有------咳,可有让你给他做暖床的丫头?”
“啊?”傻妞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似是根本就没听懂他的话。
“------”这下臬台大人可就为难了,有些话当堂说得太过露骨,未免影响自己的风评,可若是不把意思给表达清楚,这案子还要不要问了?
李谦则是忍不住暗暗偷笑,心说这下可好,你陶晟千算万算,却没料到会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吧?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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