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武二十四年春,百花盛开之时。
金陵帝都的街头人流如梭,街边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小摊和叫卖的小商贩,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然而此刻的菜市口,气氛却与别处截然不同,整个现场都充斥着围观百姓的谩骂之声。
这里是刑场,是死囚被斩首示众的地方!
时间接近午时三刻,正是日头最烈之时。三名死囚披头散发、浑身瑟瑟发抖地跪在刑场上,垂首等候处决。他们的头面皆是血迹斑斑,满是蛋清蛋黄和菜叶子等物,都是一路被押送过来时百姓们丢的。
死囚的身后,直直挺立着三名身材壮硕,面相凶恶的刽子手。他们一身粗麻赤红的行头,头裹红头巾,光着右边半个膀子,露出上身发达的肌肉和浓密的胸毛------
刽子手怀里斜抱着一柄鬼头大刀,刀无鞘,刃不见天,全凭一幅赤红的蒙刀布罩着,只待行刑时才会揭开红布,向世人展现森寒冷冽及其嗜血的一面。
刑场外围则是陆续得到消息,匆匆赶来观刑的老百姓们。
主持行刑的官员抬头看看日头,恰好已到正中位置,随即又扭头看向边上的漏刻。确认时间准确无误后,他提起朱笔在三人的名字后一勾,探手取来一支刻有“斩”字的令签,朝前方一掷,威严地喝令道:“时辰已到,行刑!”
刽子手得了命令,齐齐动手将犯人按着趴在断头台上,并解去了刀刃上一圈圈缠绕着的红布,然后双手握紧刀柄,高高举起了屠刀。
宽背大刀那锋利无比的刀刃,在烈日下泛出森冷无比的寒光。
喀嚓------
鬼头刀干脆利落地挥下。
一刀两断,尸首分离!
三道血柱冲天而起,溅了刽子手一脸一身,在烈日下映出森寒的猩红色,显得格外渗人。也就在这同一时间里,三颗染血的大好头颅也“骨碌骨碌”滚了出去。
三条活生生的人命,就此收割完毕。
李谦赶到现场后,刚挤到人群前方,就恰好见到了这极其血腥的一幕。
那浑身沾满鲜血的刽子手,那紧绷着的一脸横肉,此刻更是显得异常狰狞。目光往下稍移,李谦看到的却是更加惊悚的画面,那三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死死的睁着,里面似乎充满了恐惧、不甘、懊悔等复杂多样的情绪,却也只能就此无奈的定格------
只这匆匆的一瞥,李谦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腹中更是翻江倒海,登时忍不住俯身就地干呕了起来。
这个年代,刑场处决死囚还是很常见的,大多数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因此现场只有少数的一些妇人胆子比较小,此刻都不约而同地惊叫出声,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却又忍不住偷偷从指尖的缝隙里睁眼观看------
历史上,洪武爷朱元璋杀人如麻,李谦倒也是知道一些的。只是,那终究是故纸堆里的历史故事,自己又何曾身临其境地亲身去体会过?
如今有幸得以见识,又感到有些后悔不迭了,只愿自己从来就没看到过如此令人心悸的场面。那样,至少自己还能够坦然一些,安心去做这大明朝的官员。
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得沉沉一叹,喃喃自语了一句。
“人常说伴君如伴虎,看来所言非虚啊------更何况是重八兄这样一头凶猛的东北虎------”
由于声音不大,这番有些大逆不道的话语,在这嘈杂的环境下倒是没让旁人给听了去。再有就是,围观的百姓们此刻都在议论纷纷,压根就没人会注意到他。
“皇上近来杀了不少贪官污吏,这些个狗官,也确实该杀!”
“可不是?听说这三人的官儿可不小呢,平日里都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爷,想不到也会有今日------”
“这样的大贪官,杀一个少一个,咱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些不是?要我说呀,当今皇上是个难得的好皇帝,老百姓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
李谦心中一凛,心说自己若是入朝为官,将来又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呢?
人命如草的时代,当官真的好么?
这样想着,他转身离开了这个在烈日下仍显得阴气森森,如同修罗地狱般的刑场。
今天这一幕,其实只是朱元璋铁血统治下的冰山一角,此前便已杀了数不清的官员,还株连了不少官员们的亲属。
小农出身的朱元璋,与生俱来就最为憎恨贪污腐败。近年来他雷霆不断,血腥杀戮了不少贪赃枉法的官员,致使满朝人心惶惶。
官员们个个心惊胆寒,惟恐下一刻厄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阴错阳差,自己一不小心就来到了这样一个君主杀官如杀狗的年代,身份还是一位士子,浙江乡试的解元,本科会试的第三名!
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以两榜进士的出身,入朝为官,李谦一点儿都没有“暮登天子堂”所应有的喜悦,反而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起来。默默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心中一阵郁卒。
拜托,老子可从来就没想过要考科举好吧?
该死的前身,好好的地主少爷不当,偏要应这劳什子的科举,真是害人不浅呐------
路过一家小茶馆时,李谦脚步一顿。
刚刚跑了一阵去菜市口看热闹,如今又顶着炎炎烈日走了这么长时间,还真感到有些口干舌燥,索性进去喝杯茶水,先给自己压压惊再说。
这家茶馆不大,只摆了不到十张的小方桌,阁楼上可能还有一块不大的空间。一楼大厅里,几张桌上坐着一些身穿短揭的汉子,正在那儿喝茶闲聊吹牛皮。
李谦抬步入内,也没心思去听别人谈论的话题,独自找了张空桌坐下,随意点了壶茶水。
举杯就唇,十分文雅地抿上两口茶水解了渴后,李谦整个人陷入了沉思的状态。
这官还要不要当?
一想起方才那一幕,他就感到脊背生寒。
眼下最最最糟糕的情况就是,要不了几天的功夫,朝廷就会给自己授官,这种破事儿怎么就偏偏让自己给撞上了呢?
不自觉的,李谦想起了一首词来。
当下便唤店小二为自己取来笔墨纸砚,打算抒发一下心中的郁闷。
一切准备就绪,李谦左手挽袖,右手握一支浸润了墨水的狼毫,落于面前茶桌摊开的宣纸上。挥毫泼墨间,一行苍劲有力的小楷在纸上徐徐显现出来——
“西江月------”
“千古伤心旧事,一场谈笑春风。残篇断简记英雄,总为功名引动------”
“个个轰轰烈烈,人人扰扰匆匆。荣华富贵转头空,恰似南柯一梦。”
这首词意境非凡,自然不是自己的手笔,而是明朝三大才子之一,以学问最为渊博而著称的第一才子杨慎所作。
一首词写完后,李谦煞有介事地轻轻颌首,深表赞同地自语道:“嗯,功名利禄,南柯一梦,总归不如田园生活来的逍遥自在------”
心中的阴霾消散了不少后,李谦便将墨迹尚未干透的宣纸卷了几卷,随手丢到了角落里。
说到田园生活,倒是让他记起了杭州家里的一件事来。
似乎,自己那位“便宜老爹”,早就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一门亲事?
给朱元璋当官,还不如赶紧回家娶媳妇呢,就是不知那姑娘长得如何,听说家教素养都很不错的样子,若是样貌也同样不俗的话------
不自觉的,李谦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一张俊脸竟是让他生生笑出了几分猥琐的味道,好在附近没有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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剿灭群雄,驱逐胡元。
从一放牛娃到天下雄主。
英雄白头,美人迟暮,这位帝王如今也已经老了,须发皆白,脸庞像是数九寒冬里枯瘦的腊梅枝干,皱纹深刻。
朱元璋今日正好有些闲暇时间,便微服出行,在金陵城里随意逛了逛。
人老了,体力也大减当年了,这才走了会就有些累了。见到旁边正好有家小茶馆,朱元璋便径直跨步入内,打算在此歇歇脚。
眼睛扫了周围一圈,他径直来到李谦的桌前,露出一副稍显和蔼的笑容道:“这位公子,老朽走的有些累了,可否在此小坐一会?”
李谦抬头望去,发现这位老者虽是年纪老迈,身上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看上去凌厉如鹰,威严如虎。
天子脚下卧虎藏龙,只这么一眼,李谦便隐隐察觉到这是个大人物,来头肯定不简单。当下忙起身拱手回上一礼,客气地答道:“老人家请坐便是。”
坐在一张桌上,俩人都在互相打量着对方。
此时,邻桌的几个汉子正在大声讨论科举一事,只听其中一人说道:“你们都听说了吧,此次殿试的状元已经出来了,正是那浙江新解首,会试第三的李谦,李仲卿!”
许是兴致使然,朱元璋听了这话后,开口对李谦问道:“公子也是今科应考的举子吗?明日才是放榜之日,怎的现在就传出状元郎是谁了?”
“这个------”
李谦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心中暗暗提起了几分警惕。
那汉子口中所说的状元,正是他李谦!
而眼前此人说不定就是某位在朝的高官,单从他身后随行的那两名不苟言笑的随从,就可看出些端倪来。难不成,是朱元璋怀疑有人科举舞弊,特地派他出来查访此事?
这可真不是开玩笑的,若是惹怒了朱元璋,很有可能就把自己这涉嫌科举舞弊的“状元”给拉去砍了。
至于那句童谣,李谦当然也听过,据说是刚好印证了会试和殿试前三的排名。现在殿试还未放榜,整个金陵城里却都在传,说是自己夺下了魁首。
消息应该是从礼部那边传出来的,许是读卷官预先选出来的排名,却不慎泄露了出来。虽说殿试排名需要经过朱元璋亲许才能最终确认,可通常来说,预选就基本上是定下来的排名了。
如今,同年好友皆口称自己“李状元”。
为免引火烧身,李谦在脑海中急急思索了片刻,才谨慎地答道:“正所谓‘三人成虎’,坊间传闻之事从来都是人云亦云,当不得真。状元最终会花落谁家------”
话语一顿,作“恭敬”貌朝天拱一拱手,李谦接着说道:“自然得由当今圣上钦点,明日发案后方可知晓!”
小小的拍了下朱元璋的马屁后,李谦忙起身向这位“高官”拱手告辞,结账离开。
见他走得匆忙,朱元璋也不好强留,心里对他的印象却还不错,觉得此人身上没有寻常读书人的那股子狂傲,不但言谈举止得体,还很是谦逊懂礼------至于之前看到的那猥琐的笑容,倒也属于年轻人的常态,毕竟自己也曾年轻过嘛!
不经意间,朱元璋看到了角落里的那卷废纸,不由得皱起了花白稀疏的眉头。
“唔?”
只这轻轻的一声,身后的扈从便立即会意,迅速过去拣起了那张皱巴巴的宣纸,摊开后恭敬地呈了上来。
随手接过后,只随意扫了一眼,朱元璋便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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