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县衙之内。
丁业看着前来的少年,神色复杂。
原先虽然因为母亲的关系,对这少年多加注意,后来经历诗会之事,他也高看这少年一眼,但却不曾想过,这个少年竟然如此不凡。
“前些时日,司天监有位道人,前来寻你。”丁业说道。
“我知道了。”苏庭也不隐瞒,据实说道:“他是我远房师侄,特地从京城前来拜访于我,在拜见过我之后,就回京城去了。”
“远房师侄?”
丁业觉得这个称呼十分怪异,但细细打量了苏庭一眼,倒也没有多少,只是心中略有庆幸。
这个苏庭的辈分,竟然要比那司天监的中年道人,来得高些。
好在当时他心中有所考虑,没有直接卖了苏庭,否则,只怕苏庭此来,便是兴师问罪了。
两方都是不可招惹的人物,但苏庭显然更不能招惹。
“此次苏某人将要离开坎凌,去往京城。”
苏庭微笑道:“这一次来,是向丁大人辞行。”
丁业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不止是辞行罢?”
苏庭也没有什么赧然神色,坦然说道:“确实还有另外一桩事情。”
丁业略微抬手,道:“但说无妨。”
苏庭平静道:“我见丁大人手下,有个年轻家丁,人也聪慧,行事稳重,可惜是为奴籍,未免可惜,不若放他自由身?”
丁业混迹官场多年,能执掌坎凌一地,自然也是聪明人,当即便明白了许多,道:“丁言确实是有本事的,也是有野心的,算是我的得力臂助,凡事交由于他,我都可放心……你这是要我自断一臂么?”
苏庭笑道:“丁大人以为如何?”
丁业叹了声,道:“再是得力的臂助,既然不能同心,丁某也不能再将他当作心腹看待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苏庭一眼,道:“他确实是有能力的人,可惜过于聪明,不能安分守己,这点我早已知晓,只是未有想到,他居然能请动你来相助。”
苏庭笑道:“苏某人其实不喜欢多管闲事,但是此次白堪山,得益不小,倒也不好食言而肥了。”
丁业平静道:“既然你来开口,也就罢了。”
苏庭拱手笑道:“多谢。”
丁业微微抬手,道:“慢走。”
……
丁府门前。
丁言深吸口气,回望一眼。
自幼生长在丁家,但凡丁业的府邸,仿佛就是他的囚笼。
如今脱去囚笼,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再无束缚了。
丁言回过神来,看向眼前的少年,双膝跪地,叩首道:“多谢先生。”
苏庭略微抬手,道:“起来罢。”
他看着这个年轻家丁,稍作打量。
当今世道,尊卑有序,几乎不可逾越。
丁家之内,家丁过百,便是聪明人也有不少,但唯有此人,倍受器重,仍然不愿安于现状,要脱离奴籍。
以当世的风气而言,这种心思就类似于造反了。
丁言起身来,回望一眼,低声道:“丁家待我不薄,日后小人得有所成,必有回报。”
苏庭只是笑了一声,语意难明。
丁言朝着苏庭,躬身说道:“丁言脱出丁家,在先生眼里,或许是没有尊卑,心有反意,但实际上,尽挂丁言有心脱离奴籍,但至少在丁家办事之时,一向是尽心尽力。实不相瞒,丁家待我也是不薄,只是……”
他语气低沉,道:“下人终究是下人,我有再大的本领,依然是替丁家办事,而不能替自己办事。”
苏庭平静道:“我能明白。”
苏庭毕竟是从另一方世界来的,他的思想跟这方天地之中的人,都极为不同,堪称离经叛道。
其实丁言脱离奴籍的举动,已经是离经叛道,但在苏庭眼里,也就是这样而已,只不过让苏庭有些讶然的,这个丁言出身于丁家,出自于这方天地,也有这样不甘的心思,倒让人高看一眼。
丁言见苏庭并无异色,心中稍有感叹。
“站得高,但目力所限,未必看得远。”
丁言苦笑道:“可站在井里,目力再好,也看不远。”
苏庭略微点头,道:“看来你跟着丁业,倒也读过几年书,懂得些道理。”
丁言叹了声,道:“我见过许多聪明人,身份不高,但却不乏聪明才智,可这样的人,没有相应的身份,都只能在市井里,计较一二两银子的得失。我不愿这样,时常在想,若有自由身,多少能耐,都能尽显出来……如今得益于先生,总算得偿所愿。”
说到这里,他躬身下拜,道:“先生之恩,不亚于再生之德。”
苏庭似笑非笑,道:“免了,咱们不过一场交易,我此次在白堪山得益,顺口替你提了一句,两不相欠。”
丁言苦笑道:“于先生而言,不过一句话罢了,但对于丁言而言,是一生一世的改变,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抵消这样的恩情。”
苏庭深深看他一眼,似乎觉得有些看轻了此人。
“先生身份非凡,或许不明白在小人心中,脱去奴籍,是何等重要。”
“先生是仙,世间是人,但我等是奴,连人也算不得。”
“我等这些奴才,地位低下,终究是人下之人,故而羡慕权贵中人,其实就像是世间俗人,一心一意,想要求取修仙炼道。”
丁言说道:“小人见过朝堂上的名流权贵,也见过市井中的底层之人。”
“其实市井之人,未必就比朝堂之人来得愚钝,或许他们更为聪明,但他们的身份地位,注定了他们的聪明才智,只能计较市井间的一二两银子。”
“而朝堂之上的人,他们的智慧,未必多高,但地位权柄所在,发号施令之下,则是涉及无数人的生死,影响数以亿万计的财富。”
“例如小人,哪怕再有本事,再大的想法,终究是给丁家效力。”
“但是如今,小人有多少本事,便都是自己的本事。”
丁言一番话说来,充满感慨。
苏庭不曾为奴,本以为自己刚刚穿越时,境况窘迫,已是世间底层的人,但却不曾意识到,这更底层的这一列,听他一番话,略有所悟。
“早年丁家有我一位好友,也是家丁下人,乃是丁家二爷外出,为二爷挡了一箭,死后二爷也颇伤感,但事后也就淡忘了,仍不是真正丁家人死时那般悲伤。”
“而后来我在京城,也听闻过许多事情,有下人跟随主家外出,遇险之后,主家死去,下人侥幸脱生,但却保护不力,还须给主家陪葬。”
“甚至,前些时日的天章阁学士刘大人,曾有一桩旧事。”
丁言语气十分沉重,满是感叹悲哀。
“何事?”苏庭问道。
“据传刘大人家中,有一幅画,但有位武道大宗师,看上了这画。”
丁言低声道:“若不将画奉上,刘家之内,鸡犬不宁,纵然是一品大学士,也难防武道大宗师。刘大人有心赐画,但画上有皇上御笔,若是将画奉上,便是对皇上不敬……所以,他任由那武道大宗师,取走了画。”
苏庭微微皱眉,未有接话。
丁言继续道来。
“这大宗师取画时,打死了拦路的一个家丁,但放过了另外一个家丁。”
“可为了严整家法,这个逃过生天的家丁,护卫不力,必须杖杀。”
“所以,无论这几个家丁,是否去拦武道大宗师,都是会死……拦了路,武道大宗师会杀他们,不拦路,刘大人要杀他们。”
丁言说道:“这就是我们这些下人的地位。”
苏庭低声道:“类似的故事,似乎很耳熟?”
丁言苦笑道:“确实是有先例的,听闻八百年前,梁帝寝宫,被月妃闯入,而护卫之人,护卫不力,论罪斩杀……后来又有阻拦月妃的,被月妃下人打死几个,不了了之,甚至,余下几个,后来因月妃不喜,被梁帝杀了泄怒。”
“下人终究是下人。”
“命不值钱。”
“我不当下人。”
“不敢为奴,不甘一世所为,尽为主家作了嫁衣。”
丁言这般说来,语气沉重。
苏庭摸了摸下巴,思索不语。
这人有此想法,日后怕也不会安于现状,如今也算是有些能力,日后兴许能成大器。
但前提是不要夭折。
经历至今,苏庭自然明白,人有旦夕祸福。
人生中充满了意外,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不是还有明天。
比如苏立,比如何云方,谁都认为他们未来无可限量,出身大族,才学非凡,一个极可能掌控家族,一个极可能京城为官。
但谁又想到,他们在招惹了苏庭之后,也就死于一夜之间,断送了大好前程。
“听你一席话,感悟不少。”
苏庭点头说道:“不过,无论对你来说,这有多么重要,可对于我而言,也只是一句话而已。”
丁言闻言,面色变了又变,道:“其实小人……”
苏庭挥手道:“你我无缘,我不收徒。”
他声音平淡,嘴角似有笑容,似笑而又非笑。
丁言看他一眼,略微咬牙,心中却是无奈。
修行之辈,最讲缘法。
话已至此,足见对方确实没有收徒之念。
果然是无缘。
丁言深深一礼,辞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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