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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哭了……”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
她不闪不躲,目光相缠,带着几分倔强的语气:“我要陪你很久的,所以不能太快就老了。”
果然,祸起于他。
凤青沉吟,突然想起了回听茸境前楚梨花的话。
“我不是对你有意见,我是太了解我的妹妹,她是人,你是魔,她顶多活百年,你却死不了,你与她距离太远了,那么我家桃花势必会为了你飞蛾扑火,受尽苦头,而你呢,魔性未除,甚至不能确切地保证她一世无虞。”
他哑口无言,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只是心生怨念,怨这宿命没能在他最干干净净时遇上她。
小小的手掌突然覆在了他的手背。
她小声又慌张地问,格外小心一般:“生我气了吗?”
凤青低眸,看着他手背上那只白嫩的手,不染阳春,干净而白皙。这样一双手,不该沐上风雨。
他不言,她怕他是恼了,更小心翼翼地:“青青,我做错了吗?”
可她自己没有悔意的。
凤青说:“没有。”
他便不再说什么了,喂她喝了很苦很苦的药,又给她吃了很甜很甜的蜜饯,他哄她睡觉,她便昏昏欲睡了。
隐隐约约,她耳边听见凤青轻轻的叹息声,
“你没有错,都是我,我才是罪魁祸首……”
凤青推开门,屋外正风雪大作,少年便跪在雪地里,背脊挺得笔直。
他抬头,声音微颤:“师傅。”
凤青合上门,将声音压低:“那本书,是你落在藏书院的?”沉沉嗓音似破冰的泉击打灵石,冷而冽。
少年微微俯首,声音低而清晰:“是十八大意了。”
凤青拾级而下,踩着雪,发出微微刺响,声音也似染了着喧嚣汹涌的雪。
他道:“去玄冰崖跪着,你师姐一日未好,你便跪上一日。”
“十八谨遵师傅之命。”
翌日,大阳宫送来了三颗黑珍珠,是楚彧亲自送来的。
来时,桃花睡了,楚彧在她榻前坐了许久,等她醒来时,只是亲了亲她的额头,什么都没有说。
走时,桃花也没有去送,只是红了红眼睛,是凤青去送的。
楚彧留了话,似乎刻意避着桃花说给凤青听的,没有大打出手,也没有恶言相向,凉凉的口吻,竟有些落寞与惶然。
楚彧说:“这只是开始。”
他看着凤青,眼神微寒,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在雪山里回荡不去,道:“我家姑娘娇养了十几年,未曾吃过什么苦,估计她这一辈子的苦,都是要为你受的。”
凤青毫不迟疑:“不会。”
楚彧只是冷笑。
凤青近乎固执一般地沉声强调:“绝不会。”
不会吗?谁说得准,他家桃花像他,若是动了情,怎会怕伤筋动骨。
楚彧走了,没有将桃花接走,只是说会时常来看她,桃花惴惴不安的心稍稍安定了些,她闯祸了,还是有后怕的,最怕爹爹娘亲把她藏起来,不给青青见。
夜里,玄冰崖上格外得严寒。
忽如冷风来,脚步声窸窸窣窣,有些温吞,带着犹豫不决。
崖边上的少年笔直地跪着,没有回头:“你来做什么?”
这口气,似乎不是很欢迎啊。
二白无谓地耸耸肩,走到他旁边,蹲着,说:“给你送饭啊。”她晃了晃手里的竹篮。
流零依旧没有回头,目光望着一望无际的崖底。
“……”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二白轻咳了一声,说:“给你带了红豆沙的包——”
本来还想说自己做的红豆沙的包子还不错的,可当二白碰到篮子里的包子,所有夸赞的话全部偃旗息鼓了。
玄冰崖太冷了,包子被冻成了石头。
这就……尴尬了。
然而,事实证明,都是她多想了,二白眼神都没给她一个,像做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头上堆了一层厚厚的雪,面覆霜寒,隐隐有冻结的紧绷感,还真像块冰雕。
二白欲言又止,沉默了很久。
“问吧。”他开口,声音没什么温度,也没什么起伏。
她笑,毫不诧异:“知道我想问什么?”
她还没问出口,他便答了。
“是我。”转过头,眼眸里染林风雪,冷得彻骨,他说,“那本凤青传记还有幻颜术都是我送到桃花面前的。”
只是罚他跪在这里,看来,他自有一套说辞了。
可她知道,不是无意,是蓄意。
目光紧锁,二白轻喝:“她什么都没做错。”
流零没有立刻反驳,只是突然凉笑了一声,目光缓缓对上她,一点一点阴沉,一点一点汹涌。
他自言自语似的,又笑又怒。
“七百年前,我的父亲母亲做错了什么?我的兄长与妹妹做错了什么?我的族人又做错了什么?我呢?我做错了什么?”
二白木然僵在那里,看着他一双眼渐进灼热、猩红,仿若一潭死水里骤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他几乎咆哮:“我自断筋脉在黑霄山脉里封印了六百年,我亲手割肉削骨,将我身上的凤凰血放得一滴都不剩,我吃了九棵易蔺果才改了骨骼成了孔雀,我苟延残喘了七百年了。”他猛然握住她的肩,疯了般嘶吼,“你说,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她只觉得血液冻结,麻木而呆滞,所有感官都聚在被他捏紧的肩膀上,力道得似乎要将她撕碎。
难怪呢,难怪能瞒天过海,难怪连凤青也察觉不出他为凤凰,原来,他花了七百年,亲手将那一身高贵神圣的骨血打磨、拆碎、重塑。
死而复生,必定痛不欲生。
她僵硬木讷地一动不动,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凛冽的寒风里,只有少年歇斯底里地嘶吼。
“是我凤凰一族不该孕育出了凤青那只妖孽。”
“什么上古神兽,那是魔,是北赢最可怖的凶兽!”
“他凤青,早已魔入骨髓,丧心病狂了!”
恨,蚀骨滔天的恨。
他眼里是恨不得毁天灭地的戾气,还有近乎绝望的荒芜。
他发泄一般狠狠摇晃她的肩,然后在木然松手,自顾大笑着,她跌坐在了地上,突然想起来了,那些不可告人的密辛,尘封了太久,将被遗忘的过往。
百灵鸟族有记:上古七百三十七年,凤青问鼎妖族,修得永生,此后再无敌手,同年深春,不慎堕入魔道,人性泯灭,兽性本恶,不识亲缘,嗜血成性,一夜血洗凤凰全族,血流成河,无一生还。
即便是他血浓于水的至亲也无一例外,一夜腥风血雨,杀尽了整个凤族。
流零,只怕是那场杀戮里的生还者,带着恨意浴血重生。
沉默了很久,只有他难以压抑的喘息声在静谧里喧嚣。
二白说:“你曾经问过我,凤青为何只吃竹筒饭。”
她当时回他:为了赎罪。
七百年不开杀戒,不吃荤腥,甚至避世守着这一方雪地,参透了佛经千万,都是为了深重的罪孽,还有潜伏体内随时伺机而动的魔性。
这七百年,凤青只怕也是行尸走肉。
流零嗤笑。
“有用吗?那些无辜死去的亡灵,能被超度吗?”嘴角溢出决绝而阴冷的笑,他道,“不能,他们的尸骨全部被凤青毁得灰飞烟灭了。”
二白哑口无言。
“参佛道?”他讥讽,“渡得了他一身杀孽吗?”
她一声不吭,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渡不渡得了一身杀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凤青守着这片雪山,过了七百年生不如死的日子。”
桃花跟她说过,小姑娘说,二白呀,不知道为什么,我家青青好像总是很悲伤,即便笑着,也像很难过难过,他很冷,手怎么捂都捂不暖。
流零抬头,眼里一片化不去的阴寒:“那是他活该。”
二白笑:“也许吧。”她提起她的竹篮子,往回走,突然又停下,“哦,你不知道吧,那些凤凰的骨灰,没有随风湮灭,而是被凤青埋在了听茸境的雪山下,凤青曾经跟桃花说过,他会守着这片冰天雪地,到死都不会离开。”
她抿抿嘴角:“而凤青,不会死的。”
她想,凤青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一定在流泪吧,他何曾不想带着他的小姑娘一起去踏遍冰川湖泊,只是,他丢不下,曾经的牵绊,杀戮也好,罪孽也好,他都搭进去了不死的生生世世。
够了吗?
够他赎罪了吗?
二白走了,再也没来送过饭。
流零一直跪在崖边,像被冰封了的塑像,他跪了半个月,桃花也病了半个月。哦,也是她送了半个月的饭,匆匆跑来,又匆匆离开。桃花不知道,她走后,流零将那些冷透了的饭菜全部扔在了崖底。
她却坚持不懈地一直送。
流零一句话都不跟她说,她也不生气,大病未愈,穿得很厚,露出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唯独两颊被冻得通红通红的。
她把篮子放下,左顾右盼了一下,催促说:“师弟,你快吃,我是趁着青青配药的时候偷跑出来的,不能久留。”
他回头看她,一动不动。
桃花问:“你怎么不吃?”见他不说话,她皱了皱秀气的眉头,有些羞赧,“是嫌我做的不好吃吗?鸣谷不会做肉,我背着青青偷偷做的,这鸡汤我第一次做,没你厨艺好。”
流零一言不发,空荡的崖谷里,只有小姑娘清清凌凌的声音,念念叨叨着。
“不过一回生,二回熟,过几天就好了。”
“师弟,你明天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啊。”
“师弟,你再等等,等青青消气了些,我去给你求情。”
“哎呀,不说了,再不吃就冷了。”
“……真的都冷了呀。”
她捧着那一盅鸡汤,贴在脸上,对他笑:“没关系师弟,师姐给你捂热。”
风起,鹅毛大雪飘飘落落。
跪在雪地里的少年突然像没了主心骨,瘫倒在地上,突然痛哭流涕。
哭声,回荡,那样悲痛,那样声嘶力竭。
桃花顿时便慌了手脚,顾不得手里的汤,她蹲着过去,眼睛莫名其妙就红了,哭着问:“师弟,你哭什么?”
“不用这么感动呀。”
“诶诶诶,别哭了别哭了。”
“乖,不哭了不哭了。”
小姑娘并不会哄人,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
“师弟,你别哭,别哭了。”
“你哭,师姐也会哭的。”
“师弟,师弟……”
一个七尺男子,跪在少女的面前,哭得歇斯底里,她也哭了,跟着一起流泪。
桃花是红肿着一双眼睛回去的,凤青正在四处寻她,见她慢吞吞地走回来,头上身上全是雪,凤青刚想训他几句,瞧见红通通的一双眼,便只顾着心疼了。
他走过去,将她带回屋里,褪了快湿透的披风,又用厚厚的绒毯裹住她,带小姑娘回温了,才问她:“怎么了?”
她低着头,不吭声。
凤青端起她的下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眼睛里:“哭过了?”
桃花摇头,敛下睫毛。
她说:“风吹了眼睛。”
她不善于撒谎,很是笨拙地扯谎凤青一眼便瞧出来了,也不点破。
“闭上。”凤青的手落在了她的眼睑上,轻轻地给她揉,火辣辣的滚烫感便慢慢褪了。
她仰着头,闭着眼睛,嗓音有点沙哑。
“青青,别罚十八师弟了好不好?”
凤青动作停了,未立马回答。
她睁开眼,眯成一条小缝看凤青,甜甜糯糯地说,带着讨好:“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只是,他跪在我面前哭的时候,像难过得要死掉,青青,你别再罚他了好不好?”
凤青将她抱回榻上,许久,道了两个字:“不好。”
桃花知道,因为事关她,凤青才会斤斤计较的,不过,下午她却吃饭了十八做的药膳粥。
终归还是听了她的,她的凤凰啊,口是心非得要命。
之后,桃花养伤期间,大家都说好了似的,谁也不提幻颜术了,被她藏在她被褥下的那本书也不翼而飞,估计被凤青撕了个面目全非,因为鸣谷好像心疼了一阵的样子。
小半月后,桃花缓过劲儿来了,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她又开始暗搓搓地想修炼妖法了,反正继幻颜术之后,她便打定主意了,为了她与青青的长远考虑,她还是太弱了。
大概是桃花偷偷修习妖术这件事给凤青敲了警钟,凤青看她看得很紧,日日为她号脉,甚至极少让她独处,彻底杜绝了小姑娘阳奉阴违的念头了。
这件事暂且搁置,有更费心的事了。
还有一月便一年期满,桃花想寻个一劳永逸的理由,彻彻底底永永远远地在听茸境占山为王。
二白军师便给她出主意了:“当凤青的压寨夫人呀,趁此契机把名声彻底给正了。”
桃花觉得:“这个法子极妙。”
于是乎,桃花拖着还没有完全复原的身子去找凤青了,因为修炼幻颜术,她损了元气,看起来清瘦了不少,血色不佳。
不过桃花乐观想,如此可怜兮兮的,兴许能让青青更怜香惜玉,没准一心软,就让她上位了。
“青青。”
她先从门口钻出一个脑袋,然后整个人钻进凤青的屋子。
凤青立马放下手里的药罐:“去榻上躺着。”
“哦。”
桃花乖乖地窝进了凤青的被子里,眨巴眨巴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凤青,一副跃跃欲试又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一张消瘦的小脸晕着两团粉红。
凤青走过去:“怎了?”
桃花闪烁其词了一番,细弱蚊蚋地嗫嚅:“下个月便是一年期满了。”
“嗯。”凤青应。
没了?
桃花盯着凤青,仔仔细细地看,还是没瞧出来什么神色。罢了,还是开门见山吧。
她直接说:“我不想离开你。”睁着闪亮又漆黑的大眼睛,她软软糯糯地问,“青青,你舍得我走吗?”
凤青似在思考什么?
桃花满脸期待地看他,拉着凤青的袖子呢喃软语地撒娇:“嗯?舍得吗?”
他目光微微凝了凝,没有回答,却是反问:“想留下?”
桃花立马点头,大力地点头以表示她的迫切。
凤青道:“那便先留下。”
先。
这个字,让桃花心肝儿抽了一下。
她知道的,凤青永远都不会离开听茸境,他要一直守着这片雪山,那么显而易见,她要得不是‘先’。
“青青,我不止是想在你这小住。”小姑娘低头,出口的话很轻很低,却坚定又清晰,“我想成为听茸境的女主人,想做你的妻子。”
虽然羞涩,她还是抬起头,与凤青对视。
他凝视她,眉眼温柔。
他轻声问,语调沉沉,却私有微颤:“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桃花坚定不移地说,“青青,我在向你提亲。”
始料未及……
这样大胆,又这样蛊惑人心。
凤青拧了拧眉头,心神不宁,太猝不及防,他有些失了理智,有点方寸大乱。
不过,小丫头很决断,很坚持,分明面红耳赤羞得脖子都红了,眼神却一点都不退却。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塞进了凤青手里,说:“因为仓促,没有准备东西,这是公主令,哥哥说,这块玉是皇家公主的象征。”她带着几分小心,几分谨慎,几分期待,问,“青青,我把它给你作为聘礼好不好?”
若是他点头,就是她一生。
他沉吟着,一诺生死,他不能乱,不能大意。
沉默了良久良久,凤青问:“想过成亲之后吗?”
桃花乍得茫然了一下,心想,成亲之后不是生凤凰吗?
她摇头:“不管以后,只管你。”
口吻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味道。
凤青看着她,很瘦,颧骨略微凸显,眼底有浓浓一层乌青,脖颈上细小的血管若隐若现。
这一次,她卧床了近二十天了,他给她用的药很温和,所以不太能止痛,她却能忍,没喊过一声疼,只是眼底的倦色就能说明有多疼了,她夜夜痛得睡不着,凤青便夜夜守在她屋外,一站便是一整夜。
突然后怕,心有余悸,怕还有下一次,怕他会来不及。
“你还会背着我修习妖术吗?”凤青问。
桃花怔忪了一下,然后摇头,垂下了睫毛。
她在骗他。
她会,会为了与他比肩同行,而奋不顾身,甚至不惜吃苦受疼。
凤青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舍不得拂了她,也舍不得任她义无反顾。
脑中一团思绪,扶不平,理不清,有好多好多的声音,凤青紧了紧握着的手,指甲划破了掌心却不自知。
楚梨花说:“我不是对你有意见,我是太了解我的妹妹,她是人,你是魔,她顶多活百年,你却死不了,你与她距离太远了,那么我家桃花势必会为了你飞蛾扑火,受尽苦头,而你呢,魔性未除,甚至不能确切地保证她一世无虞。”
楚彧说:“这只是开始,我家姑娘娇养了十几年,未曾吃过什么苦,估计她这一辈子的苦,都是要为你受的。”
还有他自己的声音,他的小姑娘的声音,坚定又撅撅。
他说:“若是有一天,我变得让你不认识了,你便弃了我。”
她说:“青青,我不喜欢撒谎,最最不喜欢骗你。”
“青青,桃花喜欢你,我那样喜欢你,喜欢到可以包容沧海桑田面目全非的变化。”
“要是以后你还犯了罪过,不要烧自己。”
“我给你恕罪啊。”
“青青,我也可以不吃肉的,可以陪你吃好多好多年的竹筒饭。”
“青青,桃花喜欢你很久很久了,我不是胡来的,是做了一辈子那样长远的打算的。”
“我要陪你很久的,所以不能太快就老了。”
------题外话------
写到凤青流零那段过往,我哭成了狗,都好可怜……
群号在94、95章题外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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