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的太守府内,带领着骑兵回到城内的甄阜与梁丘赐二人跪在王睦面前,满头的大汗淋漓。
甄阜虽然在追逐舂陵军时冲在了最前面,被突然复流的黄淳水所淹没,但最终却奇迹般地被救了上来,险死还生。刘縯斩断的木桥,恰好有一块木板被冲到了他的面前。他死死抱着木板,向着下游漂了数里,才艰难地爬上了岸。当他重新步行着回到麾下部队时,天色已经破晓了。
但此刻,捡回了一条命的他,身体却是在颤抖着的。
因为或许……他又要死一次了。
站在他们二人面前的王睦,尽管官职不高,但他们都清楚,那是天子陛下唯一的门生,也是执掌着他们生杀大权的人。
而带着两千骑兵,去追击同样数量的溃兵,原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任务,却砸在了他们二人的手里。
侍中大人一怒之下,不知道会不会砍了他们的脑袋?
“黄淳水……突然断流,又突然复流?而且,恰恰是在舂陵军过完了河之后?”虽然两人伏跪在地上低着头,看不清王睦的表情,但却听见他淡淡的笑声:“你们觉得……这样的说法可信么?”
“属下……属下所率领的士卒,皆是亲眼所见!若是大人不信,可……可随意询问!属下所言绝无虚假!”梁丘赐的话声中带着颤抖。
而王睦却始终在沉默。
甄阜与梁丘赐二人的心砰砰地跳着。王睦沉默得越久,他们的紧张也就越浓重。
终于,仿佛过去了千万年之久,他们听到了王睦的一声轻笑。
“呵呵!我信,我自然信。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已经是习以为常了么?我为什么不信?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轻笑声一点点的变大,最终竟然变作了狂笑。
甄阜梁丘赐二人却依旧全身绷紧,不知道王睦究竟是真的信了,还是只是在嘲讽而已。
“好了,起来吧。我信你们所言,此事怪不得你们二人,不用担心。”直到听到了王睦的这句话,二人才真正放下了心来。
两人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而此时他们才发现,自己背后的衣衫已经湿透。
“天命……天命……又是天命……”
两人抬眼偷偷望去,王睦脸上的表情竟是复杂之极,混杂了激愤,不甘,无奈,迷茫,独自喃喃自语着。
“老师……我曾对您说过,我不信鬼神,也同样不信天命。我相信的,只有老师您一个人。相信您为我描绘过的,那个伟大的,充满自由与荣耀的理想国度!我将要比您更坚定,比您更执着。我坚信,只要是对的事情,那么就该努力去做。至于结果如何,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在意了……可现在……”
王睦摇了摇头,声音里渐有凄凉:“可现在,我也有些动摇了啊……如您这般天纵英才,如我这般坚定不移,若是依旧抵抗不过那所谓的天命的话……那么我们的奋斗,究竟还应不应该继续下去?”
甄阜与梁丘赐小心翼翼地对视了一眼,不知道此刻该如何自处。侍中大人的自言自语,他们自然不应该听到。但此时退出房间,却又显得有些太过扎眼做作了。
“算了吧……算了吧……”王睦摇了摇头,低下了头去,声音渐渐陷入了低沉。
“你要放弃了么?”
一个冷漠的声音突然响起,随后一个黑衣的身影自角落中走出,让甄阜与梁丘赐两人都齐齐吓了一跳。方才这房间里,分明只有他们三人在内。这突然出现的,究竟是何人?
“韩卓……你不是平时最不爱说话的么?”王睦头也不抬,淡淡问道。尽管被打断,但他却没有丝毫不悦的模样。看到侍中大人的反应如此镇定,也放下了警惕的心思。
“侍中大人,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属下这便告退了。”也幸好有了这黑衣人的出现,让甄阜梁丘赐二人窥得了一个空隙,连忙抓住机会,退出了房间。
轻轻关上了房门,两人才抚着胸口,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一遭,好歹是活下来了。
“我是不爱说话,又不是不能说话。”韩卓面无表情地走到了王睦的面前,目光平静地望着他:“有什么好奇怪?”
“不……没什么奇怪。”王睦突然笑了起来:“只不过……这好像是你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因为我不想看见你放弃。”韩卓的声音平淡如水:“主上交给你的任务,我不知道有多重要,但一定很重要。”
“放弃么……”王睦笑了笑:“说起来,韩卓,我也没见过你喝酒呢……”
韩卓静静望着王睦,不答。
“不如……来陪我喝酒吧。”王睦突然转过身,自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了两壶酒来,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对韩卓招了招手:“你是不爱喝酒,又不是不能喝酒,对不对?”
“不对。”韩卓摇了摇头,站在原地没有动。
“什么?”王睦一脸诧异地望着韩卓:“天下间,还有不能喝酒的人?你若是喝了,会怎样?死么?”
“不。”韩卓继续摇头:“我说的不对,是指……我爱喝酒。”
王睦方才还只是诧异而已,现在却仿佛见了鬼一般,伸出手直直指向韩卓:“你……你……你……爱喝酒?”
这个僵硬死板,永远面无表情,总是将自己藏身在阴影之中,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的男人,居然……爱喝酒?!
这简直是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是的。小时候经常喝。”韩卓坦然地点了点头:“但是自从跟随了主公之后,我便再没有喝过了。”
“为了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保持清醒么?”王睦的震惊渐渐消退,理解地缓缓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你就更不应该拒绝我了。毕竟你现在不在老师的身边,而我……也不需要你那样贴身的保护。来吧,陪我喝两口。”
韩卓想了想,没有再拒绝,点了点头坐到了王睦的对面。
酒自然是好酒。虽然没有杯子,但却没有任何妨碍,两人便嘴对着壶嘴,长饮了一口。
热辣辣的酒液自喉中流下,王睦发出了一声满足畅快的长叹,而韩卓却一言不发地放下了酒壶,轻轻以衣袖抹了抹嘴,神色没有丝毫的改变。
“这酒……不好?”王睦有些心虚地望着韩卓。他好酒,所藏之酒,自然都是精品。而韩卓的表情,却好像只是喝下了一大口清水一般。
“很好。比我喝过的所有酒都要好。”韩卓点了点头。尽管分明说的是夸赞之辞,脸上却依然是漠然的表情。
“那就要做出喝了好酒的样子来嘛!”王睦闷哼了一声,翻了一眼韩卓。
“喝了好酒,应该是什么样子?”
“……算了,跟你这块木头没法说。”王睦张口结舌了片刻,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来,再喝。”
两人再次同饮了一大口,王睦放下酒壶,脸上已经泛起了一丝红晕。他虽然好酒,但酒量却只是普通而已:“韩卓,你恐怕算得上是这个天下,唯一一个能以朋友的身份跟我喝酒的人了吧。”
“唯一?”
“嗯,唯一。”王睦笑了笑:“怎么,很难想象么?我会自斟自饮,会陪老师饮酒,有时也会赴其他臣子的宴会。但是……这般与朋友之间对坐畅饮,还是我生平头一遭。”
韩卓没有说话,只静静听着王睦继续说着:“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被老师选中了。嗯……对了,那时你已经跟着老师了,那你一定记得那天,我答上了老师的问题时,他脸上欣喜的表情。”
“于是,我就成为了他的弟子,唯一的弟子。从那往后,他也成为了我一生最尊敬的人。是的,普天之下最尊敬的,没有之一。他为我亲手打开了一扇窗户,透过那扇窗户,我看见了一个新世界!壮观伟大,无可比拟,让我为之疯狂的新世界!”
“老师想得太远了,远到已经将这个天下所有人都抛在了他的身后,甚至连他的背影都无法企及。而即便是我,也不过只是能够远远追逐着他的脚步,望见一丁点的身影而已。”王睦即便是在回忆的时候,双眼中都放出了狂热光芒:“而仅仅只是这样,也让我意识到,我的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人足以做我的朋友。”
“我有时会陪老师小酌两杯,但老师不是我的朋友。我有时会赴宴,但那些人,只不过是看重我身为天子门生的身份,想要巴结我而已……”王睦不屑地笑了笑:“真正有资格做我朋友的,我想来想去,好像倒还真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我也没有资格。”韩卓摇了摇头:“我没读过什么书。主上和你说的那些事情,我也听不懂。我只懂杀人,也只懂为主上杀人而已。”
“你有!”王睦重重将酒壶顿在了桌上,瞪大了眼睛:“你当然有!”
“为什么?”韩卓平静地问道。
“因为你相信老师。和我一样地相信老师。”王睦再度饮下一大口酒,脸上已经绯红:“没错,韩卓,你确实没有读过书,你确实不懂得老师跟我说的那些道理。但至少有一点,你和我是相同的——那就是不管怎样,你都无条件地信任他,愿意付出生命守护他,而不管他是一个失去了权力的落魄外戚,还是权倾天下的太师安汉公,还是当今的天子!就凭这点,你就有资格做我的朋友!”
韩卓低头仔细想了想,抬起了头:“你说得对。”
“那么,喝酒吧。”王睦提起手中酒壶,和韩卓碰了碰:“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你究竟……是怎么会跟随着老师的?从我认识他起,你就已经跟在了他的身边,我却一直没有机会问过你。”
韩卓沉默了一会,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如同古井不波,但双眼中却闪过了一丝痛苦的神色:“主上救了我。在我很小的时候。”
王睦看着他的眼神,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已经知道,韩卓一定有着不愿意提及的往事。
“那么,你的武艺又是怎么来的?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强的人,可你明明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跟随着老师了吧?”王睦借着喝下一口酒,转换了话题。
“我不会什么武艺。我只是知道怎么杀人而已,天生就知道。”韩卓抬起眼睛,望着王睦。
“好吧……喝酒。”
王睦不再问了。无论韩卓说的是真话,还是有着不愿意言说的过去,他都不需要再继续问下去。
很快,两大壶酒已经见底。韩卓的神色依旧未变,仿佛喝下去的真的只是清水而已,但王睦却已经眼神恍惚。
“韩卓,天命这东西,是否真的存在?”王睦的舌头已经大了,连话音都已经含糊不清。
“我想,是存在的。”韩卓想了想,点点头。
“存在的……么?”王睦苦笑了一声:“那么,你告诉我,那天命为何不是在老师的身上?”
“为何一定要在主上的身上?”韩卓依旧淡然地反问道。
“因为……因为他为我打开了一扇窗啊!”王睦歪歪斜斜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韩卓的衣袖,声嘶力竭:“他为我打开了窗,领着我看见了窗户之后的新世界!但……到现在位置,那也只是看见而已!而我,一定要与他一起合力,将拦在我们之前的大门打开,亲身走进新世界之中!”
“若是无法打开那扇门,又如何?”韩卓依旧面如止水:“你若是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走进新世界,你就会在打开门之前放弃了么?”
“永远也无法……?”王睦急促地喘息着,表情狰狞:“为什么永远也无法!为什么!”
“我不知道。”韩卓摇了摇头:“我连你们所说的新世界究竟是怎样的,都不知道。但我只知道,我会永远相信主上,就像你说的,无论他是落魄的外戚,还是当今天子。同样,也无论他的身上,是否背负了天命。”
韩卓想了想,继续道:“不过,若我是你,那我即便是死,也要死在那扇门前。”
王睦的脸自狰狞渐渐化作了震惊,又渐渐归于平静,最后露出了一丝微笑。
“是的,你说得没错,韩卓。即便是死,也要死在那扇门之前……”
带着那丝满足的微笑,王睦安然地趴在了身前的桌面上,进入了睡梦之中。
韩卓拿起自己面前那壶酒,仰头将壶底最后几滴酒液滴入了自己口中,随后放下酒壶,站起了身,向着门口走去。
在关上门之前,他最后转头望了一眼王睦,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了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
“谢谢你的酒……”
“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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