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始九年十二月初三。渭城右扶风官署中,扶风太守严宣,舒坦无比的高卧于铺着厚厚的白熊皮的软塌上,几个碧眼白肤的胡姬,穿着宽大的袍服,跪在他面前,为他捶打、按摩。
在屏风后,更有两个胡奴,跪在地上,捧着夜壶,随时候命。
此外,在他所卧的软塌之后,两个严家的家臣,恭恭敬敬的侍立着。
其中一人还拿着一块羊绒织成的软巾。
严宣伸出手,那人就立刻上前,用细细的羊绒巾,为他擦拭双手。
待擦完之后,那块价值数百钱的羊绒巾,就被其丢到了软塌后的一个竹筐中,其中,已经有十几条的羊绒巾被弃于其间。
很快,就有奴仆趴在地上,爬到软塌后,恭恭敬敬的将装着羊绒巾的竹筐带走,又奉来一个装满了崭新羊绒毛巾的竹筐。
“明府……”这时,一个穿着玄衣的佐官,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一看到严宣,马上就说道:“您怎么还躺在这里呐!外面都要翻天了!”
严宣睁开眼睛,看着来人,坐了起来,笑着道:“怎么了?少卿……地方上的刁民又在闹事?”
自永始后,关中三辅的地位就大大提升。
京兆尹更是被文官视为迈入九卿执政的坦途!
而右扶风、左冯翊,也被认为是两千石中的清贵左选。
原因很简单——右扶风、左冯翊这两个关中郡级官署,相较过去,并无太多事情需要处理。
考举选用的地方佐吏、太学毕业生出任的县、乡佐官以及本地佐吏提拔的干吏,都能很好的将地方上的庶务处置完毕。
而他们处置不了的,也不用麻烦右扶风、左冯翊。
自有丞相府亲自派员处置。
换而言之,这右扶风、左冯翊,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个安置关系户的机构。
朝中执政卿大夫们,最喜欢将那些亲戚、门生塞到三辅官署。
像严宣就是当朝三公执政御史大夫邓律的女婿。
因乃翁推荐,任为右扶风已经有两年了。
在这个位置上,严宣过的可谓是潇洒至极,快活无比。
每天仅需去官署点卯一下,就可以回来躺在高屋软塌之上,享受人生极乐之事。
休沐日时,更是可以驱车,带着妻妾家小奴仆,浩浩荡荡,去南陵采风,到茂陵游玩,去阳陵、长陵观赏赛马,到长安观看撞球、蹴鞠比赛。
只不过,严宣比起他的前任们,并不是完全想混吃等死。
他有着自己的野心。
所以,依仗着右扶风的权柄,这两年来,也深入的介入过地方庶务。
很是扶持了一些亲信,靠着他们,严宣成为了右扶风自永始纪年之后,权力最大的太守。
“哎呀,我的明府啊……”
“要是刁民闹事,吾也不至于如此苦恼!”来人却是哭丧着脸,来到严宣面前,长身作揖拜道:“我的明府呦,大难临头也!”
“你我之事,怕是要发了……”
严宣闻言,傻傻的一楞,立刻翻身站起来,急切的问道:“少卿,怎么回事?细细说来与我听?”
右扶风官署,如今虽然对基层和地方官吏的控制大大减少。
一些强势的县令,甚至从来不鸟渭城的指示。
但,终究是名义上的直属上司。
右扶风本身的权柄还是挺大的,旁的不说,地方刑狱诉讼和纠纷的上诉部门,就是右扶风。
此外,地方开矿、胡奴登籍,都是油水丰厚的地方,右扶风也可以插手其中。
其他商贾税收、道路修葺、工程发包,就更是郡府传统利益所在。
指缝里随便扣一点下来,就是盘满钵满。
不然,严宣这个太守,又哪来的资本,在这渭城中夜夜笙歌,挥金如土?
从前,也不是没有告过他的状。
但,他家翁乃是当朝三公,一般的诉状,连递到廷尉面前的机会也不会有。
当然了,有些时候,他还是得做做样子,吐出一些东西。
“方才我听到消息,鹰扬军已经出营了……”
“鹰扬左都尉的七个校尉,亲自领军,分赴我扶风辖区二十四县!”
“就在方才,下官就得到了槐里的报告,言说,鹰扬左都尉校尉许敢当,率部入驻槐里,接管全县庶务,以丞相、大将军、太尉将令,为槐里救灾大使,勒令县令、县尉交出官印,原地待劾!”
“啊……”严宣目瞪口呆:“鹰扬军出营……接管各县……”
“他们怎么敢?!”
“他们怎么能这样!?”
前面一个怎么敢,是严宣震惊于鹰扬军居然破坏永始以来就不干涉政务的传统,悍然出手,武臣干政!
后面一个怎么能,则是惊讶于那位丞相的果决与大胆。
须知,右扶风辖区二十四县,地方数百里,有户口三十万之众,丁口不下一百五十万!
更有数十万从西南、西域与交趾‘雇佣’而来的胡人、南蛮矿工。
这些人,主要在各地石炭矿、铁矿与工坊之中,从事最危险、最繁重的工作。
为了控制这些人,各地的矿山之主与作坊主们,又雇佣着数千甚至上万的私人武装,进行镇压和监督。
于是,在这右扶风中,地方上的豪强有力之士,早已经不是过去的地主豪强。
而是拥有矿山、高炉,动辄蓄奴数千、上万的大矿山主、大冶炼主。
从前那些拥有土地的地主,在这些财大气粗的资本家面前,不堪一击。
便是地方官府,也很难制衡这些武装到牙齿,不惧杀人的大贾豪商!
只能与这些人虚与委蛇,小心翼翼的处理彼此关系。
但现在,那位丞相却悍然派出大军,直接绕过中枢和右扶风郡府,勒令地方官缴印,以军人代理、署理各地事务。
“他疯了吗?”
“就不怕激起民变?!”
右扶风二十四县,就有大石炭场十八座,大铁山十二处,此外还有陶瓷窑洞数百座,竹山、木场数十处。
民间拥有的弓弩刀剑,上百万件,私人蓄养的马匹多达十余万匹。
真真是一只大刺猬,一个大怪物!
现在,那位不管不顾,直接派大军接管地方。
一旦处置不当,让那些大贾巨商感觉到危险,狠下心来,这右扶风二十四县糜烂起来,哪怕是那位丞相,也要吃受不住。
这是严宣曾经最大的定心丸,也是他敢奉乃翁之令,行文各县的依凭所在。
但如今,这曾经的定心丸,好像不管用了。
那些依凭,在那位眼中,更是一点威慑作用也没有起到。
这事情不该如此啊!
严宣望向长安方向:“阿翁不是说了吗?”
“右扶风二十四县,左冯翊二十七县,并地千里,带甲百万,兼有豪奴,上可胁君王,下可制天下……”
“仗此以威丞相,而保太平,甚至再进一步,扶保天子,奉还大政!”
“怎变成这个样子?”
关中雪灾,来的忽然。
最开始,很多人都没有反应。
也没有多管此事,觉得只是和往年一样,最多死上百来个泥腿子,无足轻重。
哪成想这场大雪,是如此之剧。
暴雪夹着狂风,呼啸而来。
一个个高炉被吹倒,一座座矿山被掩埋。
官员手足无措,惊慌失措。
恰在此时,那位丞相震怒,亲自挂帅,组织救灾。
于是,关中各地官员慌张不已,地方上的商贾豪强,也是吓得心脏砰砰砰直跳。
官员害怕,被秋后算账,追究救灾不力,反应迟钝的罪责,丢掉官职与大好前途,被视作庸吏甚至罪官,贬篡远方。
地方上的商贾豪强则害怕被那位丞相察知其从前做过的种种丑事。
更害怕被其趁机夺取产业,割了韭菜。
由是,官吏和地方勾结在一起,极力隐瞒灾情,阻止中枢救灾安排。
于是中枢的那几位执政,一下子就发现了机会,下了决心,要赌上一把。
试探试探那位丞相,若有机会,便要得寸进尺,最起码,也能趁机要挟那位丞相,放弃执政致仕制度,建立执政大夫终生制。
此事,严宣的家翁邓律和严宣说过。
还要求他配合执行,尽可能的协助中枢,完成这邓家千年富贵的大策!
严宣闻之,也是激动不已,仔细思考后,他认为成功概率极高!
甚至说不定可以狐假虎威,更进一步,让邓家成为当代的周勃陈平,成为铲除贼党,奉还大政的功臣!
但……
现在……
鹰扬军忽然出营,直扑各县,将地方官府丢到一边,强势介入,显露出霸道无比的姿态。
严宣瞬间就慌了神。
直到此刻,他终于想了起来,当年那位发动兵变时,最不怕的就是杀人了。
当是时,整个关中和朝堂都被清洗了一遍,几乎所有不合其心意者,或杀或放。
齐鲁之地的古文名士与世家,更是被连根拔起,搞得现在,齐鲁这过去的古文大本营,竟成为了今文学派的根基之一。
而从前的古文学派,则不得不到朝鲜、交趾、西南等地开拓,勉强求存。
这样一想,似乎那位真要下定决心,再次清洗一次关中,也是很容易就能理解的事情。
需知,十余年前,这位丞相可是人称张蚩尤,号称比白起还恐怖的屠夫!
这十多年来,他修身养性,用仁义与制度,伪装成周公。
但蚩尤终究是蚩尤!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现在,他终于再次露出了自己狰狞的面貌!
“怎么办?!”
“怎么办!”严宣不知所措的喃喃自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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