祷余山下,奢离高卧于王座上。
“屠奢,赵信城刚刚传来的消息……”一个亲信跪在他面前,禀报着:“大单于已经率军撤回涿邪径……”
“先贤惮被消灭了?”奢离立刻站起身来,看向那亲信,有些不太相信。
“没有……”那人答道:“据赵信城那边的消息说,单于闻卫律大败,惊怒攻心,于是与日逐王议和,封日逐王为左贤王,依然命其领有西域,然后才率军北撤……”
“有消息说,单于如今似乎抱病在身……”
奢离听到这里,眼中猛然放射出无穷光芒!
“果真?”他踱着步子,按捺不住的握紧了拳头。
匈奴的继承制度,在尹稚斜后就有些紊乱了。
原本,冒顿大单于和老上大单于定下的制度是左贤王为储君,也兼匈奴左部首领,负责西域、河西以及一部分的漠南牧场。
而右贤王则负责控制和监视漠南地区和汉匈边境。
这个制度有效的保证了匈奴的内部稳定和这庞大帝国的管理、统治。
然而,尹稚斜单于却用暴力将这个制度撬开了一个角。
其以右谷蠡王,发动政变,篡位夺权,逼得原本的合法单于继承人左贤王于单流亡汉朝,并客死异乡。
自那以后,单于本座,就再非左贤王的禁脔。
句犁湖单于以左大都尉夺权。
且鞮侯单于亦差点重蹈覆辙,还好当时的右贤王在已经即位的情况下主动退位,不然,当时匈奴就要内战!
现在,狐鹿姑病了……
这可就真的是……病的太好了!
奢离忍不住的握紧拳头。
在匈奴,单于是不能生病的。
因为,一个生病的单于,一定会导致其王帐原本忠心耿耿的贵族们疑神疑鬼。
然后,他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来为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寻找一个保险!
儿单于‘暴卒’,句犁湖单于‘病逝’军中,都是这一心理和传统下的产物。
而现在……
奢离发现,一个天赐良机,摆在了自己面前。
只要……
只要……
“本王能率军逼退汉人,守住龙城与圣山……”奢离舔着嘴唇,激动难耐:“这单于大位,舍我其谁?”
狐鹿姑抱病在身,威权大减。
而其为了可以安然北撤,选择与先贤惮握手言和,更立后者为左贤王。
于是,如今其身周便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漏洞、问题。
那便是,合法的单于继承人,远在西域。
一旦,狐鹿姑意外‘病逝’,先贤惮根本就来不及率军赶回来即位。
而他,只需要拉拢好王庭贵族,就可以在母阏氏的支持下,抢先登位!
届时,先贤惮就算不满,也只能憋着!
大不了……
“本王可以学且鞮侯单于嘛……立先贤惮为左贤王,发誓死后传位与他……”奢离嘴角微微翘起,为自己的机智得意万分。
但,他也明白,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战胜,至少也要逼退来势汹汹的汉军,保住龙城与圣山。
最好,还得打几个胜仗。
这样才能说服王庭贵族和匈奴上下,让其他人无话可说!
想到这里,奢离就立刻道:“马上去请老萨满来此,本王要向老萨满请教……”
………………………………
难侯山上,张越终于等到了司马玄与虚衍鞮等人。
“侍中公……”汉军将官们微微致意。
“天使……”虚衍鞮率领的匈奴贵族们,则全部趴到张越跟前,亲吻着他面前的土地:“愿天神永远眷顾您!”
其奴颜婢膝之状,让司马玄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然而……
虚衍鞮等人也是没有办法!
自归降汉军之后,他们本来还是有些野心,有些打算的。
可惜……
这一切的野心与打算,在这行军路上,灰飞烟灭。
不是因为他们亲眼目睹和见证汉军军容的威武与鼎盛。
而是他们手下的士兵,被汉军用金弹攻势,全部收服了!
在眼前这位天使指示下,乌恒人将汉朝的军功制度,宣扬的到处都是。
更紧要的是,那些可恶的乌恒人,还非常体贴的帮助了不识字也缺乏理解能力的匈奴士兵们,理解了汉朝的军功制度。
他们用着所有引弓之民都能理解的语言,将汉的军功、收益、爵位制度,量化为草原上司空见惯的牲畜、牧场以及贵人头衔。
这下子,立刻炸锅了。
在匈奴过了一辈子苦日子,本来以为这辈子都是这样,没有出头之日,世世代代都要依附和臣服贵人老爷们的匈奴士兵们,忽然看见了阳光。
牲畜、牧场、女人、地位甚至是子孙的未来。
这一切,都只需要他们遵从和服从汉朝的命令,替汉朝皇帝和天使卖命,自然而然就会得到。
童叟无欺,更有许多乌恒人现身说服。
于是,虚衍鞮和他的贵族们,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发现了,那些原本本该对他们忠心耿耿,为他们赴汤蹈火,成为他们的依凭与筹码的军队变色了。
汉朝人的命令,比他们的命令更有效了。
准确的说是——在现在,若无汉朝军官的背书,哪怕是虚衍鞮,也指挥不动他的军队了。
这就是他们如今这个模样的缘故。
脊梁骨和底气,都没了。
除了当哈巴狗,还能做什么?
“诸君请起……”张越笑着上前,扶起虚衍鞮与他的部下,温言道:“大王请上座……”
这让虚衍鞮有些惶恐与不安的内心,多少温暖了一些,忙不迭的笑道:“未知天使唤小王有何吩咐?”
“请大王与诸位归义义士来此,乃是想要向大王与诸公请教……”
张越眯着眼睛,拉着虚衍鞮坐下来,道:“不知道大王,是否知道,在祷余山下与王师对抗的匈奴伪王是谁?”
虚衍鞮道:“若小王所料无差,应该是右贤王奢离……”
“自卫律与小王,冒犯天颜,为天所罚后,漠北如今应该就这一位宗种……”
“本来,应该还有一位于靬王的……只是此人酷喜音律,闻说北海有汉使善音律,早已率部往北海而去了……”
张越听着,微微笑了起来。
匈奴的那位于靬王,哪怕是他在长安的时候,就已经久仰大名了。
后世史书上,此人也是大名鼎鼎啊!
西元前第一位追星的饭圈粉丝。
为了追星,带着自己的军队和部族,不远数千里,深入北海,专门陪着在北海牧羊的苏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孤寂的冬天。
甚至最终病死北海,也毫无怨言,遗言还给苏武留下了许多羊。
不然,苏武是很难在历史上撑到昭帝时代的。
至于所谓的右贤王奢离,张越却是闻所未闻。
于是问道:“伪右贤王奢离,其人如何?”
“志大才疏,为人轻狂,不可与谋也!”虚衍鞮轻蔑的笑着:“不敢瞒天使,此人除了有些小聪明外,近乎一无是处!”
“其不识时务与愚蠢,实乃小王此生所未见之最!”
“哦……”张越眨着眼睛:“还请大王仔细讲讲……”
于是,虚衍鞮就像上了吐槽大会的嘉宾一样,滔滔不绝的疯狂diss起了他的堂弟,那位右贤王奢离。
按虚衍鞮的说法是,这位右贤王,乃是匈奴孪鞮氏内部的保守派中的青壮,也是激进派的骨干。
成天在匈奴内部上跳下蹿,阻扰改革,偏偏他和母阏氏颛渠氏的关系很亲近,很得母阏氏宠爱,所以哪怕是单于也对其无可奈何!
张越听着,始终保持着微笑。
对虚衍鞮的说法,他保持着谨慎的怀疑,毕竟能统合起大军,被受命来对抗汉军的人,那里会是一个纯粹的白痴和傻蛋?
当然了,他也不会傻到去脑补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算无遗策的诸葛亮。
那太不现实了。
通过虚衍鞮的描述,张越在内心,慢慢的给那位素未谋面的右贤王,画了一个心理侧写。
首先,年轻……今年才二十七岁。
其次,野心勃勃,多次鼓噪和串联匈奴的保守派,在碲林大会上给狐鹿姑下绊子。
虽然他什么好处都没捞到,但这足以证明,他有着强烈的表现欲。
最后,便是这位右贤王及其支持者,基本都是匈奴的保守派。
这一派与汉室的今文学派的某些顽固分子,非常相似。
主张的都是老祖宗赛高(周制万岁),强烈反对一切变革,想法设法的给变革泼脏水。
这一派,在匈奴内部有着强大的力量和惯性。
讲道理,其实他们是汉室的朋友。
若无他们在匈奴内部搞事情,汉室如今要面对的匈奴,可能会强大许多。
而将这些事情,串联到一起。
张越就渐渐的有了些想法。
“大王……”张越看向虚衍鞮,再次问道:“若果真是伪右贤王奢离率军在祷余山与我军对峙,依大王之见……若我军从弓卢水折向西方,做出攻打余吾水的样子,他可能会率军离开祷余山吗?”
和二十七年前,率军打到此地的霍去病不一样。
现在的汉军和张越,对漠北地理和情况,都有着更深刻的认知。
不再和当年的汉军一样,只能依靠直觉和地理走势,追踪自己的敌军攻击前进。
所以,张越现在的选择也更多。
除了姑衍山、狼居胥山。
他还可以选择从弓卢水折向西方,溯源而上,找到其与余吾水的交汇处,然后沿着余吾水攻击前进,深入匈奴帝国的命脉,像齐天大圣钻进妖精的肚子里一样,搅他一个天翻地覆!
只是这条路线,风险太大,而且,若不能解决祷余山之敌,这条路线其实是死路一条!
概因为,绕开祷余山之敌不解决,就和中原内战西进关中的军队,绕开函谷关一样是自寻死路!
后勤与退路,都会被敌人死死的卡住!
汉军哪怕有三头六臂,正面战场打的再好,也可能全军覆没!
毕竟,匈奴人还没有菜到和关宁铁骑一个水平的地步。
他们还是有野战能力的。
打不过汉军精锐,肯定搞得定负责后勤的乌恒人。
更可以截断汉军的南撤道路!
虚衍鞮想了想,最终摇头道:“小王以为,这似乎是不太可能的……”
“除非,奢离的脑子进水了……”
这倒是事实!
漠北的地理,匈奴人比张越要清楚的多。
而且,他们一早就抱定就依靠弓卢水,扼守祷余山的打算。
想要他们出来,除非天降常凯申,强行微操。
否则,难度不是一般大。
张越想了想,又问道:“那么,依大王之见,这祷余山可有漏洞,可有供我军迂回穿插之地?”
虚衍鞮道:“自是有的……”
“不过,却需要绕行六百余里,翻山越岭,从北侧穿插进去……”虚衍鞮摇着头道:“这条路,哪怕是漠北牧民,也很少人愿意走……太危险,也太费时间了……”
张越闻言,抿着嘴唇,皱着眉头,然后看向司马玄,问道:“司马将军,我军的隧营是否可以在这弓卢水上,强行架起浮桥?”
若是可以的话,张越便打算带上数百精锐,全身重甲,在浮桥搭起的瞬间,率部渡河,抢占一个滩头,建立阵地,接应后续汉军。
司马玄闻言,上前拜道:“回禀侍中公,末将率部巡查了这附近一带,匈奴人的防御很严实,我军暂时还未找到可以趁机搭建浮桥的漏洞……”
“那就是说……只能泅水强攻喽?”张越皱着眉头,这可不是一个好办法。
甚至称得上是下策里的下策。
毕竟,汉军现在一无冲锋艇,二无直升机。
要涉水渡河,穿过这喘流的大河,还得面对匈奴人的狙击,损失肯定将非常严重!
甚至很可能会遭遇一场大败!
“隧营能不能想办法,建造数百条独木舟,然后趁夜送我军一批步卒过河?”张越问道。
司马玄摇头,道:“侍中公,此地少木,隧营砍光了方圆数十里的树木,也没有凑齐一条浮桥所需要的木料……”
张越听着,眉头紧锁。
渡河,成为了他和汉军继续前进最大的障碍。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郭戎的声音:“侍中公,续将军奏报!”
一份封在竹筒内的军报,便被递到了张越面前,张越打开来,看完之后,原本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脸上更是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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