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孙使团,在汉室境内,已然滞留了超过一个半月。
哪怕是在关中,也停留了超过一个月了。
一个月来,使团成员见过了汉军的阵容,也见识过汉朝强大的作坊生产能力,更亲眼看到了长安城的繁华与富饶。
几乎每一个人都被这伟大的帝都所折服。
在强盛的汉家面前,战战兢兢。
但,迄今为止,他们只朝觐过一次汉天子。
那是半个月前,泥靡从汉朝的新丰返回长安时,被大鸿胪引领前往汉朝的皇宫递交国书时的事情。
然而,泥靡只是隔着帷幕,远远的看到了那位据说已经年近七十的老皇帝。
只是听到了对方的声音,并未真正的交流。
遑论提出要求了。
这让泥靡可真是有些发愁!
“汉朝人怎么说?”他问着被派去大鸿胪官邸催促、提醒汉朝人的臣子。
“回禀主人……”那人跪着说道:“汉朝人说,近来他们国内有事,故而无暇,请主人耐心等候……”
“耐心等候?”泥靡现在听着这个词,都有些想吐了。
自上次递交国书后迄今大半个月了,每次汉朝人都让他‘耐心等候’。
可他怎么耐心的下来?
在长安的每一天,他都是心急如焚。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流逝,他却无所事事。
只能住着宽敞的大屋,喝着汉朝的美酒,吃着汉朝的美食,在汉朝的歌舞声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春正月之前,他就要返回乌孙了。
因为,他必须赶在天山的冰雪融化之前,回到阗池的牧场,装作自己是在康居过冬的样子。
不然,匈奴人肯定会知道和听说到一些风声。
若是以前,他还能无所谓。
但现在……
却是如坐针毡。
强盛的汉朝,富饶的汉朝,强大的汉朝,恐怖的汉朝,他都亲眼看到了。
与这个伟大的国度相比,乌孙王国就像是金山(阿尔泰山)的蛮子一样穷、弱、脆。
甚至,泥靡有时候还怀疑,可能在汉朝人眼中,乌孙人唯一值得重视的就是乌孙马了。
亲眼见过了,汉朝像引弓之民们生产陶器一样,批量生产制造铁器,更亲眼目睹了汉朝人的军队,那排山倒海的阵容与整齐的武备。
泥靡就已然确信,只有向汉朝学习,乌孙才能有未来。
但光靠学习,是完全不够的。
乌孙还得得到汉朝的援助。
不止是贸易,更需要有技术上和文化上的支援。
乌孙需要汉朝的工匠,汉朝的技术、汉朝的文化,从而在乌孙复制汉朝的成功。
可惜,现在汉朝人连面都不给他见。
摆明了打算拖,拖到他回国。
只是想着这个事情,包括泥靡在内的使团成员,都是心急如焚。
汉朝向他们展示了何为文明、先进、富强,却关起了让他们学习的大门。
这些天来,泥靡不止一次请求汉朝人准许他去汉太学或者请一位汉朝的知名学者来教授他们,但每次请求都是如泥石入海,有去无回。
想到这里,泥靡就皱起了眉头,问着那个臣子,道:“我让你贿赂汉朝人,你贿赂了没有?”
草原上,打不过别人就贿赂,这是约定成俗的潜规则了。
就像乌孙立国,其实也有着贿赂当时的老上单于身边的贵人们的历史。
不然,匈奴人怎么舍得让乌孙独立建国?
“奴才按照主人的吩咐,给汉朝的大鸿胪的几个官员,送了黄金、珍宝,总算打探到了消息……”
泥靡听着,立刻竖起耳朵。
“根据奴才打探到的消息,汉朝大鸿胪的官员们说,汉朝天子,已经将有关主人的一切事物,都委托给了那位汉朝的侍中……”
“南陵的那个张蚩尤?”泥靡眉毛紧锁起来。
对于那位汉朝贵族,泥靡有着深深的忌惮。
不止是因为他的武力,让泥靡深感畏惧,更因为泥靡从他身上,察觉到了危险。
直觉告诉他,那位总是笑呵呵的汉朝贵族,看似平易近人,实则是用着居高临下,类似神明一般的眼神看着他和乌孙。
话里话外,看似尊重乌孙和他,但……
骨子里,却恐怕比任何汉朝大臣都要倨傲!
所以,泥靡宁愿去和那些在面对他和乌孙使团时,看似一脸嫌弃,仿佛见个面都要沐浴、清洁的汉朝官员,也不愿去面对那位看上去对乌孙完全没有歧视的汉朝贵族。
是故,才在结束了对新丰的访问后,立刻回到长安。
可没成想……
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那位汉朝侍中,最近有什么消息吗?”泥靡坐下来,轻声问道。
在汉朝一个半月多的时间,足够乌孙人对汉朝的政治和体制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特别是在用了黄金和珍宝开路后,很多汉朝官员,都乐意向乌孙客人介绍自己的国家。
故而,泥靡现在差不多弄明白了,汉朝复杂的体制。
而即使是在如此复杂、繁琐的体制里,那个年轻的贵族,也是居于高位。
地位大概相当于匈奴的左右大当户或者乌孙的翕候。
“听说他在练兵……”那臣子低声答道:“奴才从汉朝人的议论里得知,似乎,这位汉朝的侍中,在用着霍骠骑的法子练兵!”
“霍骠骑?”泥靡疑惑了一声。
“就是那个人……”臣子低着头,甚至不敢直呼其名:“封狼居胥山,过姑衍山的那个人……”
“那个人啊……”泥靡深深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霍去病的威名,行于整个世界。
哪怕是乌孙人,也是敬畏、崇拜着那位汉朝战神。
以至于无人敢直呼其名!
可是……
“匈奴人不是说,那个人乃是天神下凡,完成任务后就升天了吗?”泥靡低声呢喃着:“为什么有人能用他的法子练兵?”
越想泥靡就越焦虑。
若汉朝再出一个类似的人物。
这个世界的各国,还怎么混呢?
只要匈奴人抵挡不住,整个世界,都将沦为汉朝人的盘中餐!
想到这里,泥靡就起身道:“走,我们去新丰,看看他是怎么练兵的?”
……………………
乌孙使团,早已经被准许可以在报备大鸿胪后,自由在整个京畿地区活动。
除了少数地方,需要许可外,他们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在报备大鸿胪,并且有大鸿胪官员陪同下自由活动。
这个权力,本来只有内藩才有。
但,因为乌孙的战略价值太大,故而大鸿胪在禀报了天子后,特别恩许。
自然,泥靡想去新丰,大鸿胪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甚至,还为他们准备好了马车,派出了一队士兵保护,由一位大鸿胪的蛮夷邸司吏陪同,踏上了前往新丰的道路。
上午出发,在下午日落之前,就抵达了新丰边境。
而这时,泥靡愕然发现,整条驰道,竟然挤满了车流。
数以百计的车马和更多的士人骑着马匹,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进入新丰境内后,这一情况更是有增无减。
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关注新丰这次的练兵事务。
这让泥靡看的满头雾水。
以他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那位汉朝的侍中官,这次只是练一个五百人规模的小部队。
这点兵马,哪怕是放在西域,也算不得什么!
就是蒲类各国的领主,也能闭着眼睛拿出这样数量的骑兵。
汉朝人如此大动干戈,让泥靡不得不去怀疑,那位张侍中,真的有那个人的练兵法门。
想到这里,泥靡的心就更急切了。
他恨不得,立刻飞去新丰,亲眼看看‘那个人’的练兵之法。
哪怕只是学个皮毛,说不定也能让自身实力暴涨!
不!
泥靡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事情。
若……
“我能和那个人拉上关系……”
“哪怕只是让汉朝人承认,我读过和接触过‘那个人’的书或者配饰……”
“一旦回国,我就可以宣传我是‘那个人’的学生……”
这样想着,泥靡的眼神,忽然变得亢奋起来。
那个人……
因其不世之功和辉煌战绩,征服了整个世界。
崇拜者、敬仰者和敬畏者,遍布幕南、幕北、西域。
匈奴人祭祖,都要战战兢兢,祈祷天神和祖先保佑,汉朝莫要再出一个霍去病。
哪怕是西域列国,包括乌孙国内部,相信那个人是神明的人,也是无数。
特别是底层愚昧的牧民们……
若他,伟大的乌孙小昆莫,猎骄靡的曾孙,狼神的后裔,乌鸦之神垂青的勇士,在这一系列头衔上再加一层曾经在汉朝学习过‘那个人’的兵法的光环,然后再编造几个事迹。
譬如说……
汉朝人看到后震惊了!伟大的小昆莫让汉朝感慨,乌孙有他,必定强大!
或者这样……
震撼人心!小昆莫一事,让汉朝皇帝也称赞!
想到这里,泥靡就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神话自身,是游牧民的高层必做的事情。
从冒顿到狐鹿姑,无不如此。
乌孙人自然也有这个习惯。
只是,这些神话,在汉朝强势崛起后,就有了破产的风险。
因为……
无论是匈奴人吹嘘的所谓撑犁孤涂单于和孪鞮氏何等伟大、神圣,还是乌孙人吹嘘的自己是狼神后裔、乌鸦之神眷顾之族。
都已经被汉军的铁拳,砸了个稀巴烂。
他们吹嘘的越夸张,就越让人心生疑虑和怀疑——既然你们这么牛,为什么被汉朝人按在地上摩擦?
乌孙还好,隔着遥远的距离,又与汉关系不错,影响不大。
但匈奴就惨了。
以泥靡所知,过去三十多年,匈奴内部人心浮动,孪鞮氏为自己编造的谎言和神话,已经越来越难以服众了。
如今,匈奴日逐王和王庭之间,闹到两相对立,大有兵戎相见的架势,就是这个缘故。
单于再也无法维系自己的天地之子,日月所立的神裔形象,内部分裂,野心家蠢蠢欲动。
匈奴的事情,自然也影响到了乌孙的高层。
很多人都在想,该怎么应对未来的危机。
但现在,泥靡豁然开朗。
汉朝人这么强,那就拉汉朝人来当虎皮吧!
反正,下层的牧民愚昧、麻木、懦弱,只要宣示自己的强大和神圣,就足以震慑他们,让他们不敢逃亡和反抗。
更妙的是,只要汉朝继续强盛,那么他的形象和威严,就有了保证。
而且,因为汉朝比那些虚无缥缈的神啊、天啊,更加形象,更加具体。
所以,对统治的好处,几乎是无限的。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我和乌孙,该不该下这个注?”
泥靡内心思虑着,犹豫着。
如此做的好处,已经很清楚了。
但坏处也是有的。
那就是,若乌孙王室的威权和形象来源于强大的汉朝。
那么,汉朝的强盛和伟大,也会随之深入人心。
于是,乌孙王室从此只能服从和追随汉朝。
否则,一旦汉朝对乌孙用兵,恐怕大部分牧民都不敢对抗!
虽然现在来看,乌孙和汉朝隔着一个匈奴和数个西域王国。
两者的距离远到了,汉朝人无法轻易用兵的地步。
所以,现在用这个法子,是没有后遗症的。
但未来,匈奴人要是扛不住了,被汉朝打败、灭亡,或者向汉朝投降。
那……
汉与乌孙的距离,就要大大缩短了。
万一汉朝对乌孙起了什么心思……
乌孙就要亡国灭种了!
想到这里,泥靡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两个汉朝藩王。
好像,似乎,大概,汉朝人对他的藩国,很是照顾……
若未来,匈奴被打败或者投降了,乌孙或许可以选择这样的道路,对长安名义臣服……
反正,乌孙又不是没认过爸爸。
匈奴的老上单于、军臣单于和尹稚斜单于的统治时期,乌孙年年都要给单于庭朝贡,甚至就是现在,乌孙人也深受匈奴影响、钳制。
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马车就驶到了新丰县城城外。
此时,天色渐渐黯淡,呼啸的北风,夹杂着丝丝的冰雨,吹了起来。
但,视线内的那座城市,却火热的如同盛夏。
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似乎全世界,都将注意力集中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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