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
鹅毛大雪,飘如柳絮。
又有风扫落花,吹折芳华无情。
风雪自长安起,一连七日不曾终,连绵千百里不曾绝,飞越了霸陵川,一直波及到了通往川蜀的官道上。
官道,即公家修建之道。
平坦,宽阔。
一如出仕者向往的青云之路。
但现在行走在这条道上的却非仕者官员,而是一行风雪都无法阻挡的镖队。
镖队约莫共有三十余人,除却一人一马当先前行之外,剩下几排的人数都很均匀,穿着也相当一致,清一色锦衣佩单刀,座下踏雪白面马。
如此看来,那当先的一人一马就更加显得不同寻常。
他穿的既非锦衣,佩的更非单刀,乘的也并非白马。
一身素白软缎夹衫,腰绑墨色云纹锦带,手握四尺湛蓝长剑,座下西凉玉顶干草黄。
无论是人还是马,他都是镖队之中最为引人注目的,那种感觉,就如同星辉中的皓月。
与之相比,那本就因为皑皑白雪掩盖而看不清楚颜色与字符的镖旗,似乎更加失去了观察的意义。
除他之外,唯一能够激发旁人探知欲望的,应当也就只有那些镖车上承载的密封箱子内盛放的物件了。
物是死物,人是活人。
一死一活,仿佛在一开始就注定了这两者间的关系,实则不然。
死物要靠活人运送才能移动不假。
可如果缺少了死物,人有时也未必能再活。
那是真正的生死相依。
风,渐冷。
雪,更大。
远方的路一片模糊。
脚下的路也难行寸步。
蓦地,车轮陷入了一处雪地当中,好似被当场冰冻,十几个锦衣大汉下马来拉扯,都未能使之脱离困境。
为首的素衣男子拨马回头望了望,双眸虚眯,两眼缝隙处于同一条直线上,犹如叠加成为一道锋锐剑痕,手中剑还未出,气势就仿佛要荡平周边风雪。
他的左手握着剑身,右手按着剑柄,一息,只要再过一息,这柄沉寂了许久的长剑就能够再度出鞘,斩断镖队前进的阻碍。
却在此时,一股本不该出现于此的陌生气息进入了他的感知范围之内。
马蹄踏踏,他倏然拨马直视前方,果不其然,一道头戴斗笠身披黑衣的修长身影不知何时已来到了风雪一线的苍茫之中。
天地是苍茫的。
这人的身影却似乎更加苍茫,如混沌般虚无。
素衣男子的脸色变了变,握剑的力度不觉也大了些。
即便不曾流汗,他看上去仍旧有些紧张,可他心中有种感觉,那便是这位风雪中的不速之客也不会轻松。
事实上,这天下间还没有几人能在孤身阻挡他们镖队前进的情况下保持轻松。
“来者何人?!”
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于风雪中,开口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后一位样貌粗犷,须发旺盛的麻脸大汉。
开山手杨碑。
他记得这大汉的名号,昔年他还没有资格骑乘这匹黄骠马时,杨碑就已经在江湖上小有名声,其以刚猛力量见长,据传双臂能聚齐千斤之力,曾赤手空拳打死过三头蛮牛,虽不见得真能开山,但裂石想来是不在话下。
如若杨碑聚集力量,向那突兀出现的黑衣人轰出一掌,会产生怎样的结果?
他不禁如此联想起来。
然而就在下一瞬,这种想法就立时从他的脑海中抛却。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前还中气十足的杨碑,此刻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栽倒了下去,并且再也没能起来。
皑皑白雪之上,忽而涌现出一滩殷红血迹......
“杨兄。”
“杨大哥。”
“姓杨的!你怎么了?”
叫喊声此起彼伏,杨碑却再也听不见一声。
他是向后倒下的,身体正面朝上,初时还没有什么异样,但随着雪地上的殷红呈现,众人也慢慢发现了杨碑咽喉处一条细小如蚕丝的血线。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条细小的血线,导致了一位顿餐可食牛的大汉的死亡?
“混帐东西!你他娘的就是专门混黑道来劫镖的,也不该不由分说直接动手杀人吧,还讲不讲江湖的规矩了?”
“最好不要让老子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否则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老子也要追杀到底!”
“还不算完,一定要连及家眷才行!”
痛喊之后,则是一句句狠话相继放出。
黑衣人却恍若未闻,非但不曾收敛,反而径直朝镖车走了过去。
“他奶奶的,老子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放肆的,让我去会会他!”
话音落下,一骑果真策马奔出,但在向黑衣人发起冲锋之前,就已被素衣男子以剑鞘格挡下。
“不可鲁莽行事。”
“莫大侠,人家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顾不得那么多了。”
“退回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妄动,只管守好镖车,违令者我先杀之!”
“这......罢了。”
一骑后撤,杀气却不曾减。
但已不是那名骠骑流露的杀气,而是素衣男子所发。
黑衣人的脚步终于在此刻止住。
“奔雷快剑莫宫离,果然是你,幸会。”
莫宫离微愣,疑惑道:“你认识我?”
黑衣人道:“莫大侠剑术超群,年少时便仗剑击败数十位当世成名剑客,在下岂能不识?”
莫宫离脸色一沉,“你既然认得我,想来对我接的这趟镖也不陌生了。”
黑衣人笑道:“由威震关内的青龙镖局与莫大侠联合护送的镖,在下当然不会陌生,实不相瞒,我是专程为此而来。”
莫宫离早已料到此番回答,却也问道:“只你一人?”
黑衣人道:“只我一人。”
莫宫离冷笑道:“你回答的倒是干脆,我却不信。”
黑衣人叹道:“本非虚言,莫大侠若实在不信,在下也无办法。”
莫宫离忽而厉声道:“那我问你,方才你是用了什么手段在一瞬间杀死杨碑的?”
黑衣人道:“用刀。”
莫宫离问道:“什么刀?”
黑衣人道:“飞刀。”
“飞刀?”
莫宫离心中一震,片刻之间,对于黑衣人的身份已然有了诸多猜想。
只不过联想起黑衣人杀死杨碑的快速以及无形无影,诸多猜想到了最后只能剩下三种。
“当今天下能将飞刀用到这种地步的,只有三人,若你所言非虚,那你必是这三人之一。”
黑衣人笑而不语,似乎是在等着莫宫离继续说下去。
莫宫离果真继续道:“一是三十年前名震江湖的苗疆巫医巫翻云,一柄鬼刀使得出神入化,据说昔年的义军首领黄巢便曾得他传授过些许技艺。二是蜀唐门少主唐清风,其惯使的柳叶刀现如今在暗器总榜排名第十一,只差一步便可登入前十。三是晋王李克用麾下大太保李嗣源的养子,百花宫护花使李从珂,其独门暗器雁返刀已然登入暗器总榜前十,排名第五。”
黑衣人突然拍手赞道:“莫大侠果然见多识广。”
莫宫离道:“巫翻云功力深厚,但毕竟是成名已久的老江湖,加之天下大乱,难以好好修身养性,纵使活到现在,声音气势也不可能像阁下这般浑厚。至于蜀唐门少主唐清风,呵呵,这趟镖本就与蜀唐门关系匪浅,我倒是不相信这天底下还会有自己托人运镖又自己前来劫镖的人存在。”
黑衣人道:“如此说来,莫大侠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莫宫离沉声道:“蜀唐门与百花宫同处川蜀地界,加之双方都精于暗器毒术,互为对头也在情理之中,但你若真是晋三公子李从珂,就不该亲自来趟浑水。”
黑衣人噢了一声,故意问道:“何以见得?”
莫宫离反问道:“你难道存心想为晋王李克用招来灾祸,被黑白两道一并伐之,错失逐鹿天下的好时机?”
“黑白两道?呵呵,这个世道,黑早已不是黑,白也未必真的白了,分都分不清的东西,又有谁真的会去畏惧?”
“黑白无法使你畏惧,那便试试我的剑。”
轰隆!
剑光如白虹贯日,炸响声却若惊雷。
莫宫离手中长剑不知何时已然出鞘开锋,于风雪中开出三道紫雷,飒飒似劲风透,滚滚胜长河落,其中两道雷霆被黑衣人及时察觉侧身闪避,另外一道则是直接自黑衣人所戴斗笠上方劈了下去。
无论是速度还是威力,他这招奔雷快剑都称得上是当世一流。
然而随之裂开的仅有那面斗笠,黑衣人的身体乃至衣衫都完好无损。
莫宫离很失望,不仅是因为这一剑未能对黑衣人造成多少伤害,更因为斗笠裂开之后他也没能瞥见黑衣人的真容。
黑衣人戴着面具,却非仍以黑色为主调。
两侧开如画扇,上绘碧水青山。
正是传闻中晋三公子李从珂常戴的白扇山水公子面。
莫宫离的剑眉猛然皱起,与此同时,一缕发丝自他头上垂下,顷刻间便已深埋入雪地之内。
对此他却并不关心,有所察觉之后,他的目光立时移到了镖车方向。
一看之下,他神色愈惊。
但见车上八块密封铁箱,此刻竟已有六块表面出现了被利器划破的痕迹,且无论是长度还是深度,都与杨碑咽喉上那条血线十分一致。
同一时刻,不仅避开了自己的剑势,还切断了自己的发丝,顺势迂回破箱,且全程无影无形,普天之下,除了李从珂的雁返刀外,还有谁能做到?
“你当真是李从珂!”
“什么?他就是曾以一柄飞刀破了蜀唐门数十种独门暗器的李从珂?”
“不是说这家伙自七年前离开三晋后就一直待在蜀地吗?而今距离川蜀尚有一段远程,他又不是蜀唐门的嫡系之人,究竟如何得到消息的?”
“莫不是蜀唐门内部出了奸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李从珂这三字仿佛带着魔力的咒语,甫一传开,就牵引了众人的思绪。
彼时,黑衣人却只淡淡道:“蜀唐门有无奸细我不清楚,但威震关内的青龙镖局却是出了一个缩头乌龟,噢,还有武陵的五行鬼甲。”
嘭!
话音还未落,先前被切出六道刀痕的铁箱便统统炸开。
一道人影,五道鬼影。
皆如枯木般瘦弱。
但即便是莫宫离都不得不承认,他们才是此行之中最强的守护力量。
“能屈能伸,方是大丈夫所为。青龙镖局木雨石,见过三公子。”
木雨石不怒反笑,言语之际身形已自空中落下,双脚接地,踏雪无声。
黑衣人望他一眼,笑道:“看来连木四当家也开始认为我就是那晋三公子李从珂了。”
木雨石亦是笑道:“当今天下,除了三公子外,还有谁能将飞刀发挥到如雁返的境界?”
黑衣人道:“可我只是说用了飞刀,你们并未亲眼看见。”
木雨石道:“这趟镖想来也是通过人言传出去的,阁下之前也未亲眼看见,不也还是来了么?”
黑衣人道:“不错,我来了,所以除我之外,这里再无一人能活。”
木雨石冷冷一笑:“那却未必。”
黑衣人没有再言。
因为就在下一刻,那柄飞刀就再度脱离了他的袖口,穿透风雪,杀人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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