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所有取名风雅的地方都有对应的绝美景致。
莫说眼下是冬日,就算在生机盎然的春季,青柳斋内也不见得真有碧青柳树,谐音的清流,亦多见于人。
倒是那以玄奇吸睛,名中无半分出尘之感的聚星阁,此时非但有片片绿柳于院中对抗秋冬所带来的凋零枯黄,地下水脉还可堪比清冽溪池。
有些违反自然之道。
可最初的星相师之所以观星算星,甚至如传说中描述的那般摘星,本就不是为了屈从于自然。
这一点,其实与某些总想逆天改命的武修异曲同工。
至于后来出现真气与星元之别,完全是因为他们中大多数人对所处的时代产生了偏激的认知,走上分歧道,便不再回头。
仅剩的极少数,要么干脆被遗忘,要么成为史书上最不起眼的一笔陪衬,彰显部分因为分歧攀升到人生极致者的伟大。
是非功过,爱恨痴狂,尽付匆匆。
宛若许多年前就被提出的“大同”之说,从“百家争鸣”到“独尊儒术”,始终有因无果。
就地布局,但从不提子的雨生用“天地不同”四字暂时了结了自己的疑问。
多年前乃是一名正经儒生的花无常此刻却既不想问,也不想答。
生意人有生意人的好,生意人有生意人的坏。
好在至多被人骂作奸诈刻薄,不会被人扣上穷酸迂腐的大帽子。
坏则坏在生意做得越大越久,距离自己的本心和初衷就越来越远。
譬如此刻,他喝着茶,静下来的心与脑,所猜所想,都与孔孟无半分干系。
方才低引戏腔的羽冠公子,花无常口中的世子殿下,反而开始兴致勃勃,道:“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花老板可谓三者皆备。既然如此,我也无需拐弯抹角,你说你待我为手足,推心置腹,却不知这是因为你我志趣相投,道合一处,还是你老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花无常放下茶杯,低头轻抚掌心,将其上正在慢慢蜕去的皮一点一点剥掉,随即又用指甲尖端沿着掌纹横钩竖划。
他知道此刻李存勖正在细心留意的他的一举一动,可他还是不愿就此突然中止手上的小动作,甚至连装模作样抬头对视都懒得去做。
“早与晚,世子以为有何分别?”
“我可不擅长用具体言语描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李存勖微微一笑,左手拇指于桌上轻抹,将方才举杯饮茶时故意溅出的一点茶水抹去。
敲到好处的力道加上对时间的精准把握,在他笑容徐徐绽放的那一刻,让他瞧上去分外平易近人,既无公子之架,也无世子之威,可谓柔和若春风。
花无常的脸色却不觉变了变,昔年作为儒生的细致,如今身为生意人的敏感,让他本能地去猜想李存勖这一“简单”动作下的“深意”。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并非时刻都遵循着固定章法。
恰如一力降十会,一剑破万法。
花无常的猜想刚刚开始就已结束,只源于一声破风劲响。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神似,神似!”
望着忽然隔空破裂的白瓷茶杯,李存勖微笑转大笑,落在花无常耳畔,阵阵刺耳。
“世子殿下,是打算凭一己之力为花某表演一场身临其境的琵琶行么?”花无常两指夹起一块碎瓷片,如此问道。
李存勖道:“此等忧思伤怀之作,通篇上演,不合时宜。”
花无常自语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李存勖伸手从头上高冠后侧折下一羽,亦灰亦白,托于掌心之中,示于花无常眼前,“可我要你见的是它。”
花无常凝视许久,紧皱眉头道:“羽,不祥之名。”
李存勖问道:“花老板因何如此认为?”
花无常道:“一羽兴楚,一羽旺蜀,在世时皆万人敌,掌天地之机,可结局如何,世子通晓兵法,观测古今,想必比我还要清楚许多。”
李存勖立时领会其意,却道:“可若无羽,那天地之机又将落入谁人之手?”
花无常忽而直视其目中锋芒,笑道:“世子未王,就已心存天地,他年成就必然还在晋王之上!”
李存勖不置可否,只念道:“诛心。”
花无常道:“诛心之句,常乃直言,倒是那诛心的手段,最是杀人的利器。”
李存勖眼神泛幽,“十大门派之一的杀人庄,最擅诛心,近些年却平静了许多。”
花无常怪笑道:“表面而已。”
李存勖咦了一声,“听花老板言下之意,你已知道其中内情了。”
“知道的不多,只是说来凑巧,就在世子到访前不久,杀人庄的一位地级乙等杀手,也来到了青柳斋。”言语之时,花无常刻意减缓语速,目的正是为了测试李存勖的反应。
“地级乙等杀手......”李存勖脸色深沉,目露回忆之色,“那似乎已能媲美四品武修内的中游。不知杀人庄派遣此人来青柳斋,是要除去花老板的某位手下,还是请花老板帮他们杀人?”
花无常道:“世子不妨猜猜。”
李存勖果真大胆猜测道:“花老板虽是生意人,却非见利忘义之辈,看你的脸色,也不像刚刚痛失了左膀右臂,想必是后者。”
花无常拍手赞道:“世子心思缜密,那不妨再猜猜看,杀人庄要花某助他杀掉何人?”
李存勖皮笑肉不笑,“总不会是本世子吧。”
“世子,神机妙算。”
李存勖神情骤僵,如千年顽石,遇火不化。
花无常接着道:“他非但要我帮他杀你,还给出了具体的实施方案。以这间屋子为例,我分明没有在此设置任何针对你的机关埋伏,但按照他所给出的方法,至少有四样东西能置你于死地。”
李存勖浑身紧绷,开口问道:“哪四样?”
花无常伸手指向桌上热茶。
“茶中有毒?!”
“非也,上好茶水,若在其中投毒,岂不与在美人脸上划下刀痕般,难以饶恕。杀人庄不会做这样的事,花某更不会。”
“那它何以具备置我于死地的可能?”
“这世上的有些东西,本来就是要与他物融合在一起,才能发挥功效,实现价值的。”
李存勖若有所悟,神色稍缓,手指跃动却更加频繁,“难怪父王常说,诗酒风流,琴棋书画,关键时刻也能杀人。”
花无常手抚衣袖花纹,如剑士横抹剑身,但裹挟下来的,仅有细碎花粉,散发着与剑气截然不同的香气。
“世子已懂了?”
李存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问道:“茶,花,香,余下一物,该是什么?”
“影。”
“影?”
李存勖骤然面露讥讽之色,笑道:“天下熙熙攘攘,人鬼妖魔横行,花样百出,那些千奇百怪,本世子固然还了解地不够彻底,可若论及黑暗里的影,谁能及得上我三晋影卫?”
花无常不紧不慢道:“世子弄错了一件事。”
李存勖疑惑道:“何事?”
花无常道:“三晋,是晋王的三晋,影卫,是晋王的影卫,就连你这位世子,也是晋王的世子。所谓君臣无间,父子无隙,都是儒家圣贤构思出来的美好想法,寻常百姓尚能为升斗米上演父子相争,有望角逐天下的诸侯,为大家而舍小家,何足为奇?就以影卫为例,一群隐藏在黑暗中,不受自己掌控调令的影,世子当真能够完全放心?”
这一番话,震撼人心的效果其实已足够,但花无常并不打算就此止住,很快继续道:“更何况,并非所有的影,都是要寄居在黑暗中的。”
李存勖脸色阴沉道:“那种影,不过是光的附庸罢了,还不如寄居在黑暗里。”
花无常道:“可至少,它能杀人,并且是用不同于黑影的方式。翠浓绿,花见愁,隐真香......这些分开来都算不得毒物的东西,经过它的调理分配,硬成了天下第十一的奇毒,诛心前先伤其神,呵呵,杀人庄的地位,的确来之不虚!”
“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最关心一件事,花老板究竟是在重述,还是已经代为执行?”
“哦?连杀人庄想除掉世子的原因,都不关心么?”
李存勖将掌心一羽放入面前茶杯之中,同茶叶沉浮,缓缓道:“有人会替我关心。”
嘭!
不同于一般的爆响声。
此音即影,出时有迹,收时无迹。
当速度快到濒临极致,所带动的声响已不会在周围扩散,往往就是那电光火石的一瞬,拉扯起一点不入眼的涟漪,紧接着高下立判,胜负已定。
没有人能逃脱这种判定。
影也不行。
所以当苏宛的身形出现在李存勖右侧的下一刻,号称青柳斋四十二室内最坚不可摧的“金铁室”便真的如同被金戈铁马踏过,飞沙陷落之际,花无常背后的一堵石墙直接破开一口大洞。
半数以上的砖石都在洞口浮现后立刻被挤压出,却未使这堵墙立刻成了空壳。
一道灰袍人影正以他庞大的身躯卡在洞口中间,承受着整面墙的倾斜之势和余下砖石的重量。
头颅低垂,让人暂时看不清他的面目,却能想见他此刻的吃力。
血与汗同时挥洒,于屋室内形成水流之声。
他分明在被压榨,身体却在渐渐膨胀,筋骨之间的紧密碰撞非但不能阻止他体内经脉的急速硬化,反而如打铁一般,令他的经脉愈加粗大,几欲撑破皮肤!
“好歹也是地级乙等杀手,杀人庄的某位精英,小宛,你如此待客,恐怕有些不妥。”
“依殿下之见呢?”
“这里座位不多,只有两个,我与花老板各占其一,连你都没有份,但你一人站着有些奇怪,不若让这位从杀人庄远道而来的客人陪你。”
“好。”
言出,行至。
苏宛身材瘦弱,脸上还有股秀气未脱,力气却是不小,掠至灰袍人身边时直接单手抓起对方衣领,稍一用力,就解了他的洞中困局。
然而还未待灰袍人喘息片刻,苏宛便将一根银针插入他肋下三寸,是时并无任何奇异声响,他却如泄了气的皮筏,身材猛然缩小,脸上表情亦痛苦不堪。
直至苏宛以银针微刺其眉心,又以手肘击了一下他的胸膛,他才能勉强凭借自己的气力保持站立的姿势。
“还是弄脏手了,这家伙的血也不好闻。”苏宛松开灰袍人的衣领,退至李存勖身旁,看着自己沾血的双手,蹙眉道。
李存勖道:“这里茶还不少,反正喝不完,正好可以用来洗手,就是不知道花老板愿不愿意。”
苏宛平静道:“他不愿意,就打到他愿意。”
李存勖哈哈一笑,对花无常道:“少女心性,花老板莫要见怪!”
花无常面色古井无波,只扶额道:“看来我也弄错了一件事,控制不了所有的影卫,不代表掌握不了某道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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