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抱歉抱歉,小冯是吧?让你久等了,刚才一个客户来考察,陪着聊了很久,没等得不耐烦吧?”
冯见雄刚刚吃完荞酥擦擦手,就听到一个乍看起来透出一股粗豪的洪亮声音从会客室门口传来,倒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
“不客气,也没等多久,我们刚好没吃午饭。”冯见雄恰到好处地说,算是不卑不亢。
潘华一脸憨厚地大步流星走到近前,双方交换了名片,然后他拍了拍冯见雄的肩膀:
“听小刘说,你们是做品牌打假的?有新的方案?其实我们每年都有自己合作的事务所帮忙操办打架的,不过你们是特地从吴越省大老远飞过来的,我们还是很感激滴,远来的和尚好念经么。”
这番话场面上还算客气,冯见雄略一观察,就知道自己当初让史妮可提交的预约材料挺成功。
不然,对方一个年销售额20亿的大公司,怎么也不可能派高管抽时间跟这种形似皮包公司的商业资讯供应商聊的——对于法律人来说,每一次在先的成功案例,都是让更大的客户接见你的敲门砖。
如果没有当初和金成义博弈的资历,今天他就连个开口的机会都博不到,后面空有再好的口才也是白瞎。
为了不让对方小看自己,冯见雄当然要解释一下:“打假只是我们很微不足道的一项业务,品牌专利著作权,所有维权我们都有涉及。”
潘华下意识地哈哈一笑,看似人畜无害,一边掏出烟来,立刻有旁边的女秘书小刘过来点上。
他还给冯见雄散了一根,然后喷云吐雾地说:“啧啧,你们读书人就是脑子活,什么都要掺和一脚。赚钱一定挺轻松吧?我们这种苦钱的,只会做辣酱。”
刘秘书刚刚收起打火机,一听潘总的台词,内心就默默为冯见雄默哀了一会儿。
她跟着潘总混了三四年,知道对方每次这么说话,就是有些看不上那些“华而不实的读书人”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很多农民企业家,都会有“大学生了不起啊!还不是给老子打工!”的自矜。
对方如果顺着他的迷之自信委曲求全,那么多半真的就会被农民企业家看不起。
要是针锋相对,就算摆事实讲道理说得对方哑口无言,那也会让客户恼羞成怒。
站在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说,这是一个很难用话术应对的悖论,需要“在不伤害对方自恋的情况下,让对方认清现实和实力”。
史妮可不懂这么多心理学,她只是觉得有些难受别扭,不太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在刘秘书和史妮可的默哀与忐忑中,冯见雄只是微微一愣,轻松地开口了:“陶董和各位赚钱的本事,那肯定比我强得多。但我这人耐不住重复啊,让我一辈子专精一件事,做人不无聊么?活着又不是只有钱,有本事没处卖弄,多累?”
“本事是拿来卖弄的?呵呵,哈哈,冯先生风趣。”潘华乍一听觉得对方浮躁,随即回过味儿来,又觉得对方说不出的坦荡,隐隐然竟给他一种“这人眼里丝毫没有学历之见,只是分工不同”的意味。他这些年接触过那么多读书人,貌似就这个最对路。
刘秘书的本职,就是察言观色,她甚至比潘华自己都更了解潘华的情绪变化。见状也不由得暗暗心惊:这小哥够会说话的,既不捧潘总也不贬潘总,只说是每个人追求不同。
冯见雄知道自己的说辞奏效了,继续恰到好处地风趣了几句:
“潘总以为读书人的赚钱方式就雅了不成?雅的也有,但是没钱啊,要钱还得出来***如现在有些读书人在网上写小说?作家要在读者面前装逼,显摆卖弄自己的学问。那读者看得半懂不懂,就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作家羞辱了,那就不掏钱看盗版,书就扑街。
要赚钱,那就只有让主角弱智一点,弱智到大多数读者都能模仿跟上主角的思路,让读者装到逼,让读者反过来喷作者弱智小白。
支女的屁股文人的嘴,都一个操性。就看那人是想在消费者面前装逼,还是让消费者在他面前装逼。花钱买币,卖币赚钱,童叟无欺,谁比谁雅了?”
潘华眼神一亮:“哈哈哈哈哈!妙!小冯,一会儿晚上多喝两杯,我把表哥也喊上。你这么爽快的读书人,我是第一次见!跟那些满口法益公理的酸鸡扒律师不一样!”
潘华这番话,确实是发自内心。
他见过谦卑的读书人,也见过看不起土豪暴发户的读书人。
但从没见过能够像冯见雄这样,把读书人的神圣性随口两三句话就解剖到如此血淋淋的人。
从冯见雄的仪态神情、肢体语言、语句音调,无不可以看出他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读书人之所以酸,只是因为他们除了钱之外,还想卖弄。大家的追求不同,所以读书人赚钱上不如那些踏踏实实的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如此一来,加上冯见雄故作粗俗的措辞,双方的互相尊重就建立起来了,距离感也大大拉近。
史妮可和刘秘书在旁边看得瞠目结舌:这特么是什么眼神?什么口才?什么角度?眼光也太毒了吧?
还有这种操作?
潘华想了想,打趣道:“那小冯你自己觉得自己算是出来买的还是出来卖的?”
冯见雄也不恼:“我是读书人身上还有那么两三根雅骨,犯贱发痒耐不住寂寞,所以不纯求财。赚的比你们少,也认了。”
“好说,好说。那就谈谈你们的打假方案吧。”潘华热忱地主动发问。
冯见雄见对方已经认可了他这个人,也就不惮指出对方措辞中的一个错误:“潘总,可能您是没看清楚我当初传真的方案,我再稍微强调一下:我们不是来打假的,我们是来给贵公司提供‘商标驰名保护整体解决方案’的。”
潘华还自以为见多识广,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整体解决方案嘛!这几年那些一站式打包的事务所也多起来了,无非就是给我们个‘包年打假套餐’嘛!这些年仿冒我们的假货太多了,哪一年我们不得开支个千把万教训教训……”
后世到2015年前后,L干妈打假最激烈的时候,公司一年的打假经费涨到了3000万之多。
不过眼下06年公司的营销规模还不到后世全盛时的一半,加上潘华有意在冯见雄面前低报预算,好让冯见雄不敢狮子大开口,所以下意识就只说公司一年的品牌维护经费只有1000万。
冯见雄对这个数字不是很清楚,但知道潘华肯定是往少了报的,他也懒得直接戳破。
他快刀斩乱麻地说:“一千万一年,也不少了。不过光靠来一个案子打一个官司,太被动。贵公司就没想过年内就让自己的品牌变成全国驰名么?”
潘华当然知道冯见雄是想代理这个事儿,所以他自然会好好压价:
“全国驰名,我们也有在做的嘛。有了驰名,就有海关主动保护、还有跨类保护,这些好处我们都懂?
目前无非是吃亏在我们这商标注册下来才六七年,历史不够悠久,加上辣酱毕竟不是全国所有省份的人民都爱吃的,所以覆盖面和知名度还差点火候。
但是我们合作的事务所都说了,绝对不会误了08年驰名的大事!到时候我们的注册商标勉强也有10年了,上面再给造势,肯定是能过的嘛——目前在辣酱这个行当,国内谁做得比我们好?只要辣酱行业还出驰名,那就肯定是我们家嘛!”
听潘华这番话里的语气,就好像品牌代理事务所是可有可无的,只要花上区区100多万,然后别的什么都不干,在那儿躺三年,等商标自己驰名就行了。
要是真如他所说的这么简单,那冯见雄的重要性确实会无足轻重很多。
可惜,冯见雄的反应完全出乎了潘华的预料。
冯见雄完全没有讨价还价和强调自己重要性的意思,而是用一种轻蔑的夸张语气震惊:
“3年?潘总,如今电商发展这么快,快消品品牌洗牌也那么激烈,听说连米国人那边的亚马逊都在准备开快消品零售,说不定你们的辣酱还能被米国人热捧炒作!等三年黄花菜都凉了!早就被假货淹没了!
你原先委托的法务顾问单位,居然告诉你还要3年才能驰名?这种意见也太不负责任了!你难道没看我的方案么?我说的是让你半年之内就驰名——到07年春节之前,就驰名!”
冯见雄这番话说完,史妮可自然也要帮衬着扫盲解释几句:“潘总,您可能不知道,国家外经贸部门对驰名和非驰名品牌的保护力度是大不一样的。
如果是全国驰名的品牌,全国海关在出口商品过关检验的时候,如果查到出货单位和品牌报备不合、也拿不出经销/代理合同的情况,那么海关就会主动依职权扣押这些疑似假货的东西,然后主动联系驰名品牌持有单位核实。如果是非驰名商标,那就只有贵公司亲自派人去搜集情报、主动申请举报请海关查扣了。相信贵公司目前每年对于查访假冒也是疲于奔命吧……”
好在潘华也懂一点儿驰名的好处,连忙制止了史妮可后续的普法废话:“这事儿我知道!驰名了有多大好处我都知道!不用你说。”
于是史妮可后续那十几条法条解读的废话,也就没必要再说出来占用篇幅了。
潘华最后想了想,说:“那这样吧,一会儿我叫上李总,咱一起喝一个。你爽快点给个价钱。合适了,你就把具体方案说一下,能委托的,我们就当交了这个朋友!”
“可以,不过我觉得我还是先报价、然后承诺结果比较好。如果想听我的详细方案,听完之后可就不能反悔了——因为但凡被我发现你们想窃取我的思路,找别人单干,哪怕你们最后成功驰名了,我也有办法举报死你们造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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