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是冯先生么?这边正在调试线路。我们卫总稍后就会上线,麻烦您久等了。”
电话会议仪里,先传出来一阵阵甜美而又礼貌的女声,不过却总带着几分公式化的味道,少了人情冷暖。
“阿狸的人架子真大,明明是调研过了,觉得我们可能有咨询价值,居然还不是直接派马总亲自跟我们聊。”史妮可撇了撇嘴,倚靠在冯见雄身边,咬着耳朵低声吐槽。她还没摁发言键,所以也不用担心对面可以听得见。
06年的电话会议,普遍还是要靠专门的仪器来完成的。
而视频会议则更麻烦,受限于如今的网络硬件,画面质量也跟刚刚诞生的YY视频聊天室差不多烂。没有专线或者局域网内的话,帧数卡顿非常严重。所以如今反而是很多玩票的事务所聊事儿会用视频,而正牌的大公司宁可看不见人,只用电话会议。
面对史妮可的吐槽,心胸宽广的冯见雄倒是丝毫不以为意。
他把史妮可的手从自己肩头抹下,摁下了应答键,随和地说:“不客气,我们随时可以。”
“谢谢冯先生的理解。”甜美的女声清冷地客气了一句。
不一会儿,就换上了一个说话有点国语腔的30来岁男人声音:“我是魏哲。”
非常干脆简单,就四个字。
冯见雄知道有地位的人都是这么说话的,于是毫不犹豫地打断接过话头:“幸会,魏总。很高兴为贵公司服务。先介绍一下吧,今天由我本人,和我的助理史妮可小姐,为你们提供咨询。”
遇到自我介绍喜欢报头衔的人,千万不能在客套的时候就打断对方说什么久仰,一定要让对方把头衔说完。因为凡是喜欢报头衔的人,往往不太自信,需要头衔来加强自己的光环。
而对于直接说名字,别的不废话的人,那就一定要在对方说完名字之后,最多停顿一秒多,就说幸会,然后也干脆利落地介绍一下我方与会人员。
这都是冯见雄前世十几年大律师积攒下来的拉客户经验,见到什么类型的人就说什么样的话。
似乎是对冯见雄的干脆态度还算满意,魏哲直截了当地说:“冯先生,先恭喜你拿到了课题,也拿到了好成绩——上周末那个电视节目上,你提供到了一些对我公司的展望,JACK可是很上心,把我跟老蔡都拖着调研讨论了好几天。”
冯见雄随和地回应:“是么?那真是抱歉了,我当时完全是揪人心切,天马行空的。没想到随口一番话,还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样吧,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今天的电话会议,我可以给你们咨询费打折,象征性给一点就行了。”
“呵呵,很自信嘛。”魏哲的语气听上去似乎有些哂笑,旁边好像还有其他人也在与之窃窃私语。听那氛围,应该是觉得冯见雄一开口就谈钱有点太扯淡。
阿狸巴巴这样的大公司,每年要接洽的律师事务所、商业咨询公司,怕不是数以百计。哪怕收费标准再高的律所,在面对这种企业时,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拉客户,多半也是不会在初次接洽的时候就直接谈钱的(除非是具体的诉讼业务)。
在很多商业咨询公司的运作模式下,能够在正式汇报方案之前把合同价款定好就算是不错的了。至于回款——在商业咨询界,三分之一的项目款项是要不回来,或者不能足额要回来的,这几乎是行业惯例了。
具体经手诉讼业务的律所,回款率可能好一些,但也跟法院的判决执行力度有关系——即使帮客户打赢了官司,但是遇到被告是老赖,判决在执行阶段不给力。那么客户没拿到钱的情况下,同期拖欠律所的律师费也是很正常的。
有这么多弱气的同行作为陪衬,冯见雄这么云淡风轻地开口就谈钱,才让人觉得狂妄——要知道,阿狸一方本来今天下午预约的,也只是一次闲聊,想确认一下对方的远见,是否有利用价值,本来就没打算给钱。
在魏哲看来,他和老蔡这种大人物,肯花时间鉴定冯见雄的表演,已经是赏脸了。
幸好有地位的人都没什么空闲客套,所以“呵呵”完之后还是很快切入了正题:
“那天听冯先生的意思,我们没理解错的话,应该是觉得咱这种数据服务公司未来几年应该着重在‘大数据’这个概念上投入?进行客户行为的分析和画像?”
听了这个问题,史妮可不由得一阵紧张。她至今为止,还没接洽过这么高端的客户。而且魏哲明显是学院派出身的高管,在大型跨国企业做过,那种资历和说话方式,就足以对目前还未洗净土气的史妮可形成威压。
不过,反正今天主要是冯见雄回答,妹子还有的是时间被调教学习。
“我说了,那番话是权宜之计,贵公司不会真的被我这一说,就觉得这玩意儿可以操作了吧?我静下来想过,那些概念还是太超前了一些,或者说,这个问题可以一分为二地看,大数据,是应该从现在就开始积累起来的,只要兼顾成本,提前进行归类、数据折叠,将来总不会吃亏。
不过么,客户行为习惯画像这些,甚至是我那天随口瞎扯的‘芝麻信用’,我觉得目前显然还不具备进入产品级研发的可行性。”
冯见雄这番话可谓是刚柔并济,有取有舍,权重也非常稳妥。外行人或许不觉得有什么,魏哲这些阿狸高层却是天天在想这些问题的。稍微咀嚼一番,就觉得对方至少算是个懂行的。
这几天来,对冯见雄的调查了解,也就此得到了印证。
……
“看来这家伙至少不是个冒进的,还知道点进退——刚才他要是直接给出点激进研发的建议,我倒要觉得这家伙没价值聊下去了。”
趁着电话会议中场休息的时分,一个四十来岁的地中海谢顶眼镜男,随性地跟一副都市高级金领打扮、发胶抹得油光锃亮的魏哲聊着。
这个中年谢顶男,在阿狸集团的地位还算超然,得益于其元老级的资历,自然比空降加盟型的副总裁魏哲更加有话语权——这也是阿狸马老板的用人路线使然,在阿狸这种颇有江湖气息的公司里,跨国巨头挖角空降来的高管犯了错,那都是路线错误。十八罗汉自己人犯了错误,那只是方法错误。
这中年人自然是蔡重信了,阿狸的CFO,也是阿狸系跟投资人之间的桥梁。当初千禧年时,帮马风拉来软银孙正意这层关系的,正是蔡重信。
按说以他分管的事儿,这种前卫商业资讯的电话会议,平素是看不上来旁听的。只是那天冯见雄聊到的方略,跟金融信用有点关系,马老板这才打招呼让他也跟着来听听,拿拿主意。
冯见雄刚才那番老成持重、权衡得当的立场,显然改变了老蔡一开始的轻视和无所谓。
“Joe,你也觉得那小子的夸夸其谈有点价值?”魏哲显然是很重视蔡重信的意见,非常虚心地请教着。他是今年才刚刚从跨国公司跳槽来的,根基不稳,虽然挂着副总裁的头衔,如今做事还处在谨小慎微的状态。
蔡重信平和地点点头:“至少值得一听,看他后续的分析吧。另外,技术上的可行性你别问我。”
“那是当然。”魏哲应承道。
很快,他们又喊来两个研发部的总监级别负责人,都是数据专家,参与到了后续的会议中去。
中场休息很快结束,冯见雄的声音又从另一头穿了过来。经过一番短兵相接的交叉质证、包括阿狸这边的技术负责人的拷问,话题聚焦到了几个主要矛盾点上。
“冯先生,你刚才说,在近未来的三四年内,‘用户行为画像’的技术研发投入可以持重,而大数据的积累却应该‘在成本不明显出现阶跃抬升的情况下尽量投入’,这个判断的依据是什么?我们这边也有略微涉猎过‘DEEP-MIND’型人工智能的砖家,在他们看来,数据、算法程序和处理能力几乎是同等重要的。”
提出这个问题的,是阿狸这边的一个技术部门负责人,当然其提问的动机,显然是魏哲和蔡重信授权的。他只是用技术性的话语翻译修饰一下。
“工程师之见。”电话会议器的另一头,传来冯见雄略微不屑,却又掩饰得还算可以的语气,
“从技术实现的角度,数据、算法和处理能力显然是重要性相当的。但是从竞争壁垒的角度来看,显然是数据更容易形成垄断壁垒——未来数年之后,一旦你们做用户信用画像,让同行看出了前途,别的都是很容易补足的短板,唯有数据是很难补足的。”
冯见雄这番话,放在七八年后,也就是2012~2013年之后,随便一个“创业导师”都能说的出来。毕竟那个时代的人,都被灌输了“算法优势会随着技术扩散而易于快速构建,但大数据却容易被平台巨头垄断”的三观。
哪怕只是站在09、10年的视角看这些问题,不说路人都懂这些,至少顶级IT巨头有眼光的高层们可以看懂这一点。
但可惜的是,如今只是06年。
冯见雄随便说一些超前了十几年的见解,配合他倒果推因的严丝合缝歪理,就显得既不神棍,又能知微见著。
“他说的有道理么?”
一个熟悉而又轻微的声音,从众人背后传来,连带着魏哲都忙不迭站起身来,蔡重信也是转身点头致意。
果然,来者是个骨骼精奇的丑男,阿狸集团的董事局主席马风。
他刚刚开完了一个内部会议,听秘书提了一嘴这边的情况,就趁着喝茶的空隙过来装几句逼。
“挺务实一年轻人,应该不是大谈炎炎之辈。”蔡重信侧身让马风坐下,中肯地评价道。
马风微笑着点点头:“那你们继续,我就听听——我就十五分钟休息,你们让他重点聊聊对‘建立网络信用数据’这个事情的预期,就问他觉得这东西几年之内可以实现。”
魏哲斟酌着语气,压低声音劝道:“JACK?问这个会不会太务虚了?技术展望的东西,我们自己也估计不清楚大概需要多长的研发周期。对方如果虚报一个时间,然后再编造一堆看上去像模像样的论据,我们也没法反驳他,要验证他的说法对不对,恐怕也只有等历史的检验了。”
“我们自己也估不清楚?”马风不怒自威地反问了魏哲一句,然后转向身边一个技术负责人,“小陈,你们觉得那天提到的这个东西,技术上几年之内可以实现?”
被问到的小陈显然非常紧张,局促地说:“马总,这个可不好说,按照他那个设想,构建起大数据的折叠架构,这就起码是两三年的研发周期了,还要投入商用验证,再算一两年成熟磨合,那就是2010、11年之后的事儿了。
然后再上专门的信用算法,做软件,做应用,不到个七八年之后,也就是2013~2014年,我看不出这玩意儿的商业化可能性——您别嫌慢,哪怕在硅谷,一个实验室里的可行架构,到商业化应用,起码也要五到七年的孵化期,所以硅谷那票天使投资人才普遍支持7年以上的退出期,远比国内的VC要有耐心得多。
但是这个数字,并没有考虑到额外的不可预期风险,乃至外部情势变更,实际上快的话2012,慢的话2015之后都有可能,变数太多了。”
然而,马风的反应,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并没有嫌慢。
“你是说,只要我们肯投入、有资源,最慢2015就能实现冯见雄描述的那种‘社会信用数据体系’?我觉得没这么快。”他轻描淡写地说,“这样吧,你们就跟他谈这个问题,如果他也说,2015年之前就可以实现,那也不过是个妄人罢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疑不定,想不明白老板为什么突然欲达反不速起来,不过并没有人想要违抗他的意思。
电话会议器的播音键重新被摁下,阿狸这边的人如马总所想,提出了刚才拟定的问题。
“冯先生,现在请你展望一下,如果我们阿狸肯投入,外部技术环境也符合,你觉得大概多少年可以实现你在电视上提到的‘社会信用评估大数据体系’?”
“实现我说的那玩意儿?技术上么,十年内肯定可以。但这事儿不是技术就能决定的。如果综合所有因素,我觉得15年内都不一定可以完全实现。”
“15年?怎么这么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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