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这都是啥啊?黑糊糊毛哈哈的,还有一股子怪味儿……”
杨华明探了个脑袋过来,看到面前那一缕一缕的毛发,每一缕都用红色丝线绑了,但毛发枯萎的厉害,一看就是放了好多个年头似的。
咋一看,还以为是枯萎的玉米须。
“娘,这是玉米须还是猪毛啊?”他忍不住又问。
结果,脑门上就挨了谭氏一巴掌。
“是你个头!”谭氏骂。
“嘿嘿,我的头在我脖子上呢!”杨华明心情大好,摸着吃痛的后脑勺还能插科打诨。
“四叔,如果我没猜错,这不是猪的毛,应该是人的胎毛。”
说话的人是杨若晴,明明这话是跟杨华明说的,但她的目光却是直直望向谭氏,眼中都是求证。
谭氏脸上的戾气消弭不见,她安静的捧着茶碗小口小口的啜着茶水。
“嗯,这是胎发,我五儿一女的胎发全在这儿了。”谭氏耷拉着眼皮子,平静的说。
当年每一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她都剪了一撮用红绳子绑了,再划破中指,滴三颗心头血进去,再收到匣子里。
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听说能压住孩子的命格,让孩子平安顺遂的长大。
只是这样会对大人有些损耗……
杨若晴看到那些胎发上面淡淡的暗色斑痕,隐隐还能嗅到残留的血腥味儿。
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听说过的一种对新生儿庆生的仪式……
在孩子周岁之前,每隔百日就要用心头血来浇灌胎发,六个孩子……
杨若晴心里狠狠悸动了下。
再看谭氏,她的目光复杂了很多,这么多年,她或许从未真正看清过这个老太太。
而边上,杨华忠他们似乎都想到了什么,屋里突然安静下来,气氛也缓缓凝重。
杨华忠垂下头去,心口被什么东西堵着,红了眼眶。
杨华明回过神来,突然就颤抖着伸手来抚摸着那些胎发,眼泪涌出来。
“娘啊,这么说,这里面也有我的胎发?”
谭氏白了他一眼,“废话,你说呢?”
杨华明喜极而泣:“娘啊,我还以为你眼里只有大哥和梅儿,我们中间的这几兄弟都是买一送一的,不值钱,没想到,没想到,嘿嘿……娘你真好!”
活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自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现在才发现自己竟然也是有娘疼的娃!
“三哥,你听到了吗?有咱得,咱娘心里也是有咱。”
杨华明高兴到得意忘形,伸手去推杨华忠。
相比较他的不加掩饰,杨华忠则内敛许多。
甚至还有点不好意思。
谭氏也不好意思。
她的温柔慈爱和温言软语从来只习惯跟闺女杨华梅那说,对几个儿子,她素来是以打骂的方式相处。
几十年下来早就定型了,再让她像个慈母一样说话,她怕自己起鸡皮疙瘩。
于是,她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顿,绷着脸开始撵人。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要歇息,你们都走吧!”
四十多岁的杨华明像一条奶狗似的奔到谭氏跟前,抱住她的手臂撒娇:“娘啊,儿子想多陪陪你……”
杨华明这几天在河堤上干活忙得昏天黑地,胡子拉碴,这副形象撒娇,很是辣眼睛。
谭氏黑着脸照着他脑门上又是一巴掌:“身上臭死了,没点逼数?还不赶紧回屋去洗洗睡!”
若是往常谭氏这样说,杨华明肯定有种被嫌弃的羞愤感觉。
但是这会子,他不仅没有觉得自己被嫌弃,反而还觉得能被娘这样‘嫌弃并撵赶’着,是一种幸福。
哪怕你再混不吝,哪怕你人到中年,见惯了世道的炎凉,也被这现实捶打得圆润精明,可在你的内心深处,你依旧渴望能像个孩子一样简简单单。
而此刻的杨华明,就感觉自己返老还童了。
“好,我去洗澡,回头再来陪娘说话,嘿嘿!”
他兴高采烈的跑出了东屋。
而杨华忠也站起了身,他红着眼眶说:“娘,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谭氏点点头。
待到屋里人都走光了,谭氏走过去关上屋门。
转身之际,拍了拍袖子上那几道褶皱。
那是先前被杨华明撒娇着扯过的地方。
“混账小子,又脏又臭!”
谭氏嘴里嘀嘀咕咕的骂着,然而,嘴角却扬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回来的路上,杨华忠依旧一路沉默。
但是孙氏和鲍素云却是真的被感动到了。
孙氏说:“咱娘,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
鲍素云也说:“是啊,那胎发,我都没给大宝和绵绵保留……”
孙氏汗颜,侧身看了眼走在身边的杨若晴,“我家几个孩子,我也没那么整过。”
杨若晴朝孙氏笑了笑,“我也没给辰儿和宝宝整,娘,每个母亲都有自己疼爱孩子的方式,没有千篇一律的。”
孙氏知道杨若晴这是在宽慰她呢,笑着点点头。
到了家门口,目送鲍素云进了院门,这边的三口人方才转身。
当进了院子后,一路沉默的杨华忠终于出了声。
“从今往后,我要对娘多点耐心,我要做个孝子。”
孙氏抬头望着他,轻轻点头,“好!”
杨若晴说:“爹,你原本就已经是个大孝子了。”
杨华忠摇头:“这远远不够。”
杨若晴沉默了。
善良的人最容易受伤,善良的人也最容易被感动。
金镯子的事,让杨华忠受伤了。
但分匣子,以及胎毛这两件事一起压下来,杨华忠的心里现在除了感动和柔软,深深的愧疚和自责,再无其他。
但谭氏今夜的举动,也确实让人对她刮目。
这个老太太,要是嘴巴讨喜一点,慈眉善目一些,真的是无可挑剔了。
以至于,杨若晴都打算放弃报复谭氏,既然她喜欢在东屋住着,那就在东屋住吧。
过来遇到了老杨头,老太太不高兴,何况杨若晴的兜里还揣着谭氏送的九两银子呢。
算了,甜瓜的仇一笔抹过。
夜里,老王家门窗紧闭。
杨华梅和大白都紧张得很,尤其是吃夜饭的时候,母子两个的耳朵都支楞着,随时随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生怕老杨家那边来人把金镯子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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