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星空下,万籁俱寂,众人都已进入了梦乡。
诺曼坐在地上,身下是柔软的毛毯,用干草铺了厚厚一层的垫子让他再也感受不到地面的坚硬和冰冷。抬头望不见星空,能看到只有帐篷的粗重布面,帐外的篝火从没有拉紧的门帘透进来,火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这里是唐恩的帐篷,有雅各和鲁斯恩的支持,没有人敢对诺曼睡在这里有什么异议。
唐恩的遗产很是丰富,虽然邓普斯要价甚高,存在着刁难的成分,但唐恩的遗产已经足够支付诺曼的赎身价,诺曼甚至还顺手把阿翠弥希娅买了过来。
这位女奴的价格就远远不如他了,只需要2个金塔兰——以邓普斯的眼力显然无法看出这位女奴的真正价值来,更何况刚才战斗发生的时候他还一直在帐篷中瑟瑟发抖,根本没有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唐恩的帐篷很大,三四个人一起睡都绰绰有余,现在阿翠弥希娅就躺在诺曼的身侧,正睡得香甜。但是诺曼并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只是穿过帐篷的门帘,投向外边的篝火,正在想事情。
今天的夜袭对队伍造成的损失很大,唐恩的死亡无疑是最惨痛的损失,其他人的死伤也不少:根据雅各的统计,在今天这一战中他们死了8个战士,11个战士带着轻重不一的伤,奴隶死了4个,还有3个奴隶伤势很重,平民的损失是最小的,只是在一开始的乱箭中死了2个,还有2个被火箭引起的火势烧伤。
以诺曼现在的耳力,坐在这里什么都听不到,但是他知道,现在在营地的各个角落里正有许多伤员在痛苦地呻吟,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
接下来该怎么做?
如果是以前的诺曼,很简单,继续带着队伍前进就是了。只要不是大量龙族降临,他相信没有什么能够对他造成麻烦,可是现在的诺曼不行。
他在想自己该怎么做。
是让圣殿骑士团教他如何恢复力量吗?
他现在的古怪状态是圣殿骑士团一力促成的,以诺曼对于圣殿骑士团的了解,他相信圣殿骑士团应该是有能力帮助他恢复力量的,但是他不想那么做,他不想再成为圣殿骑士团的棋子。
没错,棋子。
离开阿里卡之后的这段日子里,诺曼什么都不需要再想:不用想该怎么提升实力,不用想接下来该干什么,怎么去做,不用再跟着圣殿骑士团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
他不止从社会身份上抛弃了一切,他也在思想上放空了自己,这使得他的思维豁然开朗,看到了一片新天地。
这有点类似于兰斯洛特曾经对他说过的一个关于下棋的故事。
在兰斯洛特的那个故事中,有一种棋局叫做珍珑棋局,那是天底下最困难的一种棋局,世间无数的聪慧人士都无法解开那个棋局,强行去解的后果只是越陷越深,最终输掉整盘棋。
这个棋局唯一的解法,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先自杀,壮士断腕,杀掉自己的一大片棋子,之后再步步为营,方能成功解脱而出。
诺曼的遭遇就有点类似于这珍珑棋局。
他抛下一切离开阿里卡,就是那自杀的关键一招,此子一下之后,局面虽然惨烈,却是豁然开朗,打开了一片新天地,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风景。
然后他就“看”到了圣殿骑士团的古怪。
根据圣殿骑士团所教导的知识,一切行为的产生都是有原因的,越是完整复杂的行为,越是有着深刻的原因。所以圣殿骑士团一直以来都是尽心尽力地帮助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刚到卡德纳斯的诺曼不会去思索这个问题,因为他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懂,之后的诺曼也不会思索这个问题,因为他在圣殿骑士团所编织出的网中越陷愈深,虽然他觉得自己还有自主意识,却是被圣殿骑士团用各种巧妙的隐形手段牵着鼻子走:一开始圣殿骑士团是用成为贵族来诱惑他,之后是用成为法师来诱惑他,再之后是增强力量、摆脱陈清河的控制来诱惑他,还有对于王国皇权斗争复杂局势的惧怕,对于对抗索维尔的迫切力量需求等等。
跳出来之后,诺曼才发现,圣殿骑士团其实一直在暗中巧妙地引导着他。
他就像是一颗棋子,而圣殿骑士团就像是下棋的棋手,操纵着这颗棋子下出他们所需要的最终局面。
他们确实不是开慈善机构的,圣殿骑士团投入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显然不只是单纯地想要帮助他而已,他们肯定也想从他们的这些行为中得到什么。但是可惜的是,诺曼虽然看出了这一切,却始终无法看出圣殿骑士团最终的目标是什么。
他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却是一直想不明白,不断反复思索的唯一成果,就是圣殿骑士团的目标可能和星盘有关。
在精神力变成椭圆形这种古怪的形态之后,诺曼的思维虽然不复灵敏了,记忆力却没有衰退。他在这段日子以来日复一日的反复回忆思索中,终于发现了兰斯洛特的一些异常点。
那是在解出星盘真正的用途后,兰斯洛特有一段时间似乎异常的兴奋。
对比记忆中关于兰斯洛特的所有回忆,兰斯洛特从来没有那么兴奋过:在诺曼第一次成功施放出法术的时候没有,在诺曼第一次成功施放出禁咒的时候没有,在诺曼血祭过后奄奄一息却最终死里逃生的时候没有,甚至在诺曼处于绝对的死境、圣殿骑士团都已经放弃却最终凭借着索维尔的帮助成功死里逃生后也没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诺曼隐隐觉得,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在星盘中,可是他怎么都想不出来。所以他在大草原上借着抛掉一切的时机扔掉了星盘,想要看看兰斯洛特是否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他没有看到。
兰斯洛特就和他那段时间表现的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之后诺曼当然也没有再把星盘捡回来。
他顺势抛弃了星盘,抛弃了一切,斩断自己的所有欲望。
人对于未知的东西确实会充满恐惧,诺曼也不例外。
他不知道圣殿骑士团隐藏在黑暗中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可正是因为看不到,所以他恐惧,想要逃离,不想再继续成为圣殿骑士团手中的棋子。
兰斯洛特说的没错,人是复杂的动物。
诺曼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变成今天这样,并不只是因为单纯的超我意识觉醒,也不是单纯地想要摆脱圣殿骑士团的控制,这是两者结合的产物。
但是两者目标一致的时候自然好说,共同进退,可当两者目标产生冲突的时候,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现在诺曼就处在这样一种矛盾冲突的状态下。
他想要拯救眼下这些人的性命,希望能够让他们安安全全的,不要再发生今天晚上这种事,但是以他现在的能力,想做到这一点很难。
他以往最为依仗的力量没有了,而以他的智慧和知识储备,也想不到什么好方法——他现在能够想到的办法就那些。
一,就是干脆大家就直接掉头,不要再继续向锡厄姆前进了。
依照唐恩之前的看法,只要不去锡厄姆,自然就不会危险了,但是这个方法不用说诺曼都知道邓普斯不会同意,毕竟他已经变卖了一切,为的就是去锡厄姆,再回去不用说碰到龙族入侵了,就是龙族不入侵,他也无处可去了。
回去是基本不可能回去的了,第二个办法,就是提升整支队伍的实力。如果那些队伍中的战士们个个都有阿翠弥希娅这样的力量,修法师成一位黑袍法师一跃成为蓝袍甚至于白袍法师,那自然什么问题都不会有了,他们肯定能够安安全全地到达锡厄姆。
但是这个方法更加不可能实现。
诺曼倒是从圣殿骑士团那里学了不少巧妙的招数,各种各样精妙有效的战斗动作都会,但是那都是圣殿骑士团为他修炼了《葬日心经》的强悍肉体量身打造的,他光是教那些战士这些战斗动作有什么用?他们根本没有强悍的肉体把这些动作的威力给发挥出来。
通过今晚的夜袭就可以看出来了,在这种层级的战斗上,力量决定了一切。那些来袭的异族屁个招式都不会,武器都是乱七八糟的连个正经武器都没有,还不是照样把这些战士打得哭爹喊娘?凭的就是出众的力量。
提升这些战士们的力量才是迅速提升他们战斗力的最好办法,但是诺曼对于骑士一道并不熟悉,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他唯一和骑士沾边的知识,就是《葬日心经》了,但是他之所以能够修炼《葬日心经》完全是因为他体内有纪纲龙血的关系,真要把《葬日心经》给这些战士们练,他倒是不介意,但就怕那不是帮他们而是害他们了。他们真要是练了,不用那些异族来袭击,他们自己就先一个个爆体而亡了。
提升战士们的实力不行,那提升法师的实力呢?
诺曼骑士一道上一知半解,但是在法术领域,那可绝对是真真正正的大法师,可是他仔细想了想后,还是觉得没辙。
有魔力池的帮助,他倒是有信心能够把修教导成为一位蓝袍甚至白袍法师,但是那需要的是时间,大量的时间。
有魔力池在,修能够跳脱出魔力的桎梏,但是其他方面他可是跳脱不掉。
魔力池当初对于诺曼自身的作用那么大,是因为诺曼的精神力、古语知识、咒语条目都已经远超他本身的魔力水平了,魔力池只是恰如其分地填补上这个短板而已,但是修不同。从修的法术释放上,诺曼就能够看出修是非常正统的那种法师,魔力池对于他来说只是把他的魔力变成了长板,但是他的古语知识、精神力等等都还只是黑袍法师而已,他想要提升自己的实力,需要的是那些短板全都一一拉高,那可是要费大量的功夫的。
古语的学习,精神力的锻炼,法术咒语的搜集,这些需要的都是时间,但是他们现在最缺少的也是时间,整个队伍显然不可能先在原地驻留个一年半载,等到他把修教导成为一位红袍乃至蓝袍法师之后再出发,所以提高法师实力这个方法也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想来想去什么都不行,唯一的办法似乎只剩下向圣殿骑士团求助了,毕竟圣殿骑士团有着庞大的智囊团和先进的各项技术知识,他们说不定对眼下的困境有好办法,但是如果向圣殿骑士团求助的话,那又和诺曼想要摆脱圣殿骑士团控制的初衷相违背了。
诺曼本来统一的内心产生了矛盾。
他要嘛丢下这些人不管,直接让阿翠弥希娅带着他偷偷溜走,要嘛顺从自己的超我意识向圣殿骑士团求助,重新向着那未知神秘的方向前进。
这个抉择无疑是非常艰难的,所以诺曼只是坐在那里,一直看着外边的那团篝火,就这么看着。
阿翠弥希娅睡觉没有一丝声音,以诺曼现在的耳力,在这种静谧的夜晚里连她的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那根一直被她握在手里打退了许多异族的白色棍子则是静静地躺在她的右臂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篝火都渐渐地小了下去,看样子再过不久就要熄灭了。
守夜的路过见到了,用没有受伤的左臂沉默地添上一些柴,让篝火重新大了起来,再侧头看了一眼坐在那里没有睡觉而是在发呆的诺曼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开,继续守夜去了。
诺曼就这么干坐了大半夜,一动都没动过,像是一座雕像一般。
守夜人来添过六次柴,也看了他六次。
在那个守夜人第七次过来添柴的时候,这座长久不动的雕塑终于动了。
诺曼迎向那个把受伤的右臂用布条挂在肩上的守夜人的眼睛,然后转过,向上,投向浩瀚夜空。
谁是棋子,谁是棋手,谁又能说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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