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内敛,仿佛常年凝结了冰的湖面,已经激不起涟漪,但在看向我的那一刹那,眼角还是有一些微微的抽搐。
那种感觉并不好受,因为任何一个人一想到马上会看到一个疯子的时候,感觉都不会太好。
可这一次,我没有扑上去。
带着冰雪气味的风从门外吹了进来,床上破旧的床帐被吹得微微轻摆起来,和我的长发一起飘摇着,感觉好像整个屋子都在风中摇晃一般,可我却是这里唯一一个安静的存在,就这么坐在床头,目光淡然的看着窗户。
单薄的窗纸遮不住外面的寒冷,也遮挡不住阳光。
乳白色的阳光因为雪而更加透亮,照在我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静谧。
裴元灏看着这样的我,一时间愣住了。
他的眼中升起了一丝愕然的神情,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但他仍旧没有任何的动作,还是站在门口就这么看着我,一直看着。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
冷宫里没有沙漏,对于关在这里的人来说,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只有落雪扑簌簌的声音提醒着人时间的流逝,但我就好像是时间流转外的一个人,又好像这两年的禁闭,已经将我塑成了一座没有温度的冰雕。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然后,就听见嬷嬷惊愕的声音:“啊?皇——皇——”
裴元灏一回头,那个嬷嬷已经跪下来,连滚带爬的走到他的脚下,跪着磕头:“奴婢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裴元灏没有理她,又回头看着我,我还是安静的坐着,一动不动。
他的眉间微蹙,沉声道:“她今天,很安静……”
那嬷嬷跪在他脚下,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喜是怒,有些颤抖着说道:“呃,是——是啊,她有的时候,比较安静些,不那么疯……”
“多少时候,会比较安静?”
“啊?这——”嬷嬷虽然跪在雪地里,但额头上的冷汗却是涔涔而出,结结巴巴的说道:“奴婢,奴婢平常也没有常来,所以,不是很清楚……”
“不清楚?”裴元灏脸色一沉,突然转身一脚将那嬷嬷踢翻在地:“那朕要你们何用!”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那嬷嬷被踢翻在地,挣扎着急忙翻身起来又跪下,连连磕头讨饶。
裴元灏根本不理她,只是有转过头来看着我,一直到这个时候,我的目光才慢慢的移了过去,一双清得一丝杂质都没有的眸子,也像是没有任何的温度,感情,淡然的看向他。
他的目光灼灼的看着我:“青婴……”
我看着他,却没有丝毫的反应,过了很久,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将目光移开,继续平静的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淡淡的光线。
他站在门口,也没有再说什么,做什么,目光却变得有点奇怪,又看了我一眼,便转身走了。
等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只冷冷道:“朕今天来这里的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嬷嬷急忙磕头:“是。”
他又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在一刻的犹豫之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坐在屋子里,始终没有半分动静,连那嬷嬷带着一脸的惊恐走到门口来看我的时候,我也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一直到她也离开了,整个小院子又恢复到了以往的平静时,我才慢慢的垂下了眼睑。
嘴角,勾起了一抹淡得几乎看不到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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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裴元灏今天来的意思。
后宫已经闹成了那样,南宫离珠和申柔都没有对对方留手,可对他而言,这两个女人却都是无法失去的,所以他不能处置任何一方,唯一能想的办法,就是找一个人来牵制这两个斗得快要发疯的女人。
一旦后宫出现三足鼎立的局面,任何一方就都不敢轻易出手,制衡,才是最好的方法。
可是,眼前最好的人选,皇后常晴,却始终没有涉足他们的争斗之中。
至于后宫其他的女人……淑仪陆欣荣、婉仪朱芳华、良媛庞燕、荣华闻丝丝……甚至——昭仪刘漓,他们的地位、手段,都远不能和这两个女人相提并论。
所以……他想到了我。
当然,我不会那么天真的以为他就会直接想要把我放出去,毕竟这些年来,我都是一个“疯子”,他也只不过想到了我,来看一眼而已。
可是,他却意外的看到了一个并非状若疯狂的我,也并不是一个完全正常的我。
我疯已经疯了两年多了,他并不惊讶,如果我慢慢的恢复清醒的话……虽然他需要一个女人来制衡南宫离珠和申柔,而我,是一个最好的人选,也同样,是一个最坏的人选。
他现在,心里一定很乱吧……
我慢慢的起身走到门口,看着外面雪地上的脚印,淡淡一笑,将大门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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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过年,是很热闹的。
白雪皑皑的景致中点缀着红彤彤的灯笼,所有的宫殿都被布置一新,宫女太监们穿着新发的袄子上上下下的忙碌着,挂灯笼,扫积雪,领赏,每个人脸上都有阴霾的皇城中难得一见的笑容,却像是冬日最美的景致。
过完年,天气仍旧不怎么暖和,屋子里的炉子也每天燃着,没有像之前两年那样,过了年之后就熄了炉子,让我裹着破旧的棉被只能哆嗦。
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我仍旧坐在门口,微笑着看着院子里的积雪,白皑皑的雪地上没有一丝杂质,清净得像是天地混沌初开时一般。
突然,这样的混沌中响起了一个孩子的笑声。
我一抬眼,就看到小念深穿着一身红艳艳的袄子跑了进来。
我也微笑了,看着他手里握着一串糖葫芦,脸蛋儿红红的,欢快的跑到门口:“阿婆!”
“殿下来了。”
“嗯。”
我笑道:“今天是殿下的生日,只怕各宫的娘娘们都来给殿下贺寿,也收了很多贺礼吧,我都怕殿下忘记这里了。”
小念深一听,急忙摇头:“没有没有,阿婆,虽然外面很热闹,可是,我一直记着你的。”
他一被逗就立刻认真起来,小脸上郑重的表情只让人觉得想要疼到心里去,也是因为这样,我格外喜欢逗他,这大概也是他身为皇子,在宫里所不会经历的,所以,不管我怎么逗他,他却更加与我亲近了。
我微笑着说道:“我也一直惦念着殿下,今天是殿下的生日,我没有什么可送殿下的,就把这个给殿下吧。”
说完,我将手伸到他的面前。
掌心,放着一只精致的虾须镯。
小念深低头一看,却是有些愕然:“这是——镯子?”
“嗯,希望殿下喜欢。”
“……”他却有些愣愣的,看了好一会儿,又抬头看看我,伸出小手拿起了那只镯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我当然知道他在奇怪什么,也微笑着不语,小念深终于迟疑的对我说道:“阿婆,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啊?我,我是男子汉啊。”
我笑道:“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镯子,是有意义的。”
“啊?什么意义啊?”
我想了想,突然说道:“殿下,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好啊好啊!”小念深一听,急忙高兴的点头:“我最喜欢阿婆讲故事了,上次你讲的那个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故事,我就好喜欢的!”
我笑道:“不过,这一次,我讲的可不是廉者的故事,而是一个——女人的故事。”
念深眨巴眨巴大眼睛,认真的看着我。
……
.
这个故事,其实并不长。
许幼菱的这一生,都很短暂,在这浩瀚无垠的后宫的历史中,也许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可她的生命对于有的人,却是那么重要,因为眼前这个孩子,就是她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
所以,没有人能够轻视这个柔弱的女子。
当我说完最后一个字,看着念深的时候,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哀伤的神情,沉默了很久,他轻轻的说道:“阿婆,你说的那个夫人,她好可怜啊。”
我说道:“殿下,她并不可怜。”
“啊?”他愕然的抬头看着我。
我看着他清亮的眼睛,郑重的说道:“弱者才需要人可怜,但她并不是弱者,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能放弃生命,那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她并不可怜,她是一个值得人尊敬的,坚强的女人!”
念深看着我,沉默了很久,轻轻的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我微微的笑着,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发心,念深又想了想,抬头对我说道:“阿婆,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故事啊,我不——”
他的话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的声音,打破了冷宫的平静。
他微微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就看见小院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宫女一看见他站在这里,立刻大声道:“哎呀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啊,皇后娘娘到处找——”
话没说完,这个宫女一下子僵住了。
她看见了我。
而我,也看见了她,虽然几年没见,但我还是认出了,她就是皇后身边的宫女扣儿。
扣儿对我也不算陌生,这个时候看到我,却好像看到鬼一样,僵在那里半天都不动,这时外面更多的人声传来,冷宫里的这几个嬷嬷也听到了动静,都迎了过来,刚走到门口,这些人全都不动了,半晌,只听他们噗通的跪在雪地里,颤抖着的声音:“皇——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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