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很轻,也越来越近,我半撑着身子没动,就更清楚的听到每一步的靠近,和狭长的甬道里那个淡淡的影子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出现在牢门前。
一双玄色的官靴走进了我的视线。
靴子上还沾着许多雪花和泥泞,显然之前走得很急,衣服的下摆上都有不少的雪花,一路行来,留下了淡淡的脚印和悉悉索索的声音,一直走到大门口,才停了下来。
然后,那个人慢慢的蹲下身,一张有些苍白的脸出现在了那缕光亮中。
我只觉得撑着身子的手一阵颤抖,差一点就要狼狈的跌倒下去。
轻寒!
一时间,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因为太冷了,太难受了而出现的幻觉,尤其头顶天窗上那一道光亮照在他的脸上,黝黑的脸庞平静得好像没有风的湖面,看着我的目光也没有冰冷,没有陌生,有的只是浓浓的关切和疼惜。
甚至让我觉得冰冷的指尖都开始有了感觉。
“轻寒……”
我还恍惚着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可他的声音却那么真实的在耳边响起,低沉而平静,带着一丝异样的沙哑:“轻盈……”
“……”
“你难受吗?”
“……”
“轻盈,你有没有受伤?”
“……”
冰冷的指尖慢慢的有了一点知觉,我咬着牙勉强撑起自己的身子坐起来,虽然知道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却还是下意识的将裙角往下拉了拉,遮住满是泥污的脚踝;想要看清他,还是往墙角又退了一些,让自己隐藏在幽暗里。
“你来了?”
他看着我的样子,像是一怔,但还是没有说什么,只又低声的问道:“难受吗?”
“……”我轻轻的摇了摇头。
“你过来,我看看。”
他向我找了找手,我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慢慢的往那边挪了过去,凌乱的头发,脏污的脸庞,还有憔悴的神态都避无可避的呈现在他眼前,可他只是轻轻的抓起我的手,看到指尖上还有因为用力抓着木栅栏而被扎进肌肤的木刺,现在已经肿成了一个个小红点,柔声道:“痛不痛?”
我摇头。
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但他的身上还穿着年宴上的官服,头发高高的束起,没戴官帽,露出了干净清朗的额头,当他低下头,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我的掌心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在光亮下闪着光,微合的嘴唇抿成了一道柔和的曲线。
猛然间,好像回到了过去。
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他还在吉祥村,做那个无忧无虑,最勇敢也最单纯的渔夫,在疼惜自己的妻子。
可是我这个妻子……
想到这里,一股滚烫的热流涌上了眼眶,我只觉得眼睛被烫得厉害,但还是睁大着眼睛一直看着他。他虽然低着头,却似乎也能感觉到我的目光,也不抬头,只闷闷的道:“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问我?”
“……”
他的手指也有一时的僵硬,然后继续握着我的手:“问什么?”
“问我,有没有害得一个孕妇流产,失去未见天日的孩子。”
“……”
“我不问。”
“为什么?”
“……”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仍旧低着头,可那映着光亮的睫毛却在不住的颤抖着:“老师说,那一定是真的。”
我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痉挛了一下。
傅八岱……
回想起那个在大殿上一直老神在在,就算我被带走离开大殿的时候,仍然“一醉解千愁,醉死算封侯”的老头子,我不由的咬紧了牙。
我原以为,也最希望,所有关于我的秘密,都让我自己来告诉轻寒,哪怕最不堪,最让人不齿的部分,也应该让我自己一点一点的告诉他,而不是别的任何人代劳,尤其是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人——傅八岱。
轻寒的掌心微微用力的捏着我的手指,平静的说道:“老师说,你会那样做。”
“……”
“所以,他对你很失望。”
失望?听到这两个字,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阵不甘和气恼,虽然没有立刻发作出来,但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也分明带着三分冷意:“他对我,失望?”
“对。”轻寒抬起头来看着我,那双澄清的眼睛在光亮下显得很淡很淡,淡得几乎透明,有一种清澈到了极致的感觉:“他说他可以想到,你曾经遭遇过什么,不过你有足够的力量去反击,所以,你会做那些事。”
“……”
“但他说,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失望。”
“……”
“别人的作恶,不应该是你作恶的理由。”
“……”
我的喉咙哽了一下。
“他说,你本不应该和那些人一样,却放任自己和那些人同流,是大不幸。”
原本的不甘和气恼在这一刻荡然无存,我突然觉得自己被那双透明的眼睛,和那双眼睛背后,那充满智慧却晦暗的盲目,看得自己一切的污秽和不堪都无所遁形。
是啊……这些年来,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不愿意和上阳宫,和后宫的那些女人一样,为了一个男人的偶一垂眸和宠幸而费尽心机的穿红着绿,勾心斗角,乃至争风吃醋,丑态百出,可我做了的又是什么?难道不是在勾心斗角?难道没有丑态百出?更甚者,我的双手沾上无辜者的怨恨和鲜血?
反抗别人的恶行,不应该用同样的恶行,可我,却已经完全的忘记了。
难怪这些年来,我且行且败,不管怎么挣扎都是输,并不是我真的做不好,而是我做的根本就不对。
想到这里,我苦涩的一笑。
抬起头来看着他的时候,目光和神情已经完全颓然。
“我果然,是个没有学好的学生。”
轻寒看着我,眼中仿佛也透出了一丝隐痛。
我却还是笑着,苦涩的笑:“你知道吗,西山书院的学生开学第一堂课,永远是傅八岱亲自传授的,而他的第一课,不研习六艺,不教化王道,只要学生牢牢的记住一句话——吾辈生于斯世,当守公正,斥邪恶,以满腹经纶,创不世之功,恩泽于当世,流芳于后世。”
轻寒愣了一下,下意识的道:“可是,我——”
“对,可是有的人,不同。”
“……”
“他的入室弟子,第一课所学的,又是另外的话。”
我和他沉默了一下,同时开口道:“不论世事动荡,但存善意心肠。”
说完这句话,我和他又沉默了下来。
相视了许久,我突然对着他一笑:“我是不是一个,没有学好的学生啊?”
轻寒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黯然,看着我,没有再开口。
这句话,算上轻寒,傅八岱只教给了三个人,也就是说,他不要我们创什么惊世之业,也不要我们恩泽当世,流芳后世,他只要我们善良,不管遇到了什么困境,不管遇上了什么人,都要善良。
也许,是因为他早已经预见到,我们的善良,或许足以抵过许多人的不世之功。
可是我——
难怪,他会对我失望。
想到这里,我慢慢的抬起头,看着那双透明而澄清的眼睛,问道:“轻寒,你呢?”
他望着我。
“你怎么看我?”
“……”
“我,没有那么干净清白,从一开始就是。”说到这里,我的声音也有些发抖,不知道是那些落雪飘落到身上带来的刺骨的冰冷,还是从心底里冒出的寒意,止不住的哆嗦着:“我的这些所作所为——也许,我早就已经在地狱里了。”
“……”
“你呢?”
轻寒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我手指的手一直在用力,几乎让我纤细的指骨难堪重负的微微发疼,他也没有松手,即使外面传来异响,他也一直这么握着我,手和眼神都一样的坚定,没有丝毫的动摇。
如同他坚定的话语,在耳边郑重的响起——
“如果你在地狱,我也会去!”
。
接下来发生的事,那么突如其来,几乎让人措手不及。
我以为在大殿上的动荡,就已经足够让人混乱,可当那个漆黑的身影快如闪电的闯入大牢,只手一挥便将十二根粗壮的木栅栏齐齐斩断的时候,我才知道,一切只是一个开始。
仿佛预示着真正动乱的开始,外面的风雪越加狂暴了。
突然闯入的这个人一身漆黑,却卷着白色的碎雪,还带着外面冰雪的寒气,当他一挥手的时候,甚至还有碎雪随着袖风吹到我的脸上,打得我的脸颊微微生痛,可我却一直睁大着眼睛,直到他走上前一步,将遮盖在头顶的斗篷慢慢的摘下来,沉声道:“走。”
我也看清了他的脸。
雪白的长发下,眉目清晰而俊朗,带着妖气的脸。
言无欲!
“怎么,你——”
我的话还没说完,轻寒已经带着一脸森冷的寒意,伸手一拉,将我拉到了他的怀里。
我完全来不及反应和开口,已经被他抱着,跟着言无欲往外走去。漆黑的甬道什么都看不到,只剩下我和他的喘息,还有我们的心跳,和风雪的呼啸交织在一起。却一点也听不到言无欲的脚步声,只能看到他穿着斗篷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一直走到外面,才看到大牢的铁门洞开,牢房里已经没有了守卫。
而在铁门外,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护卫至少比平时多了一倍。
我只觉得心惊。
裴元灏果然为了防止我出逃,将那些护卫都重新调派了,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即使这样,也抵抗不了这种神鬼莫测的高手。
带着一丝颤抖,我低声道:“都是,你干的?”
言无欲没说话,仍旧不停的往前,风雪中只看到他满头白发在不断的飘飞着,几乎和白雪融为一体。
我又抬起头来看着轻寒。
他只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不用他说,我已经明白,他和言无欲联手了。
走出刑部大牢不算太艰难,不仅因为言无欲已经将外面所有的人都制服,侍郎大人亲自前来探监,也许,他的背后还带着长公主的势力,这些人也不得不应允,并将外面的三层牢门都打开让他进来,这也方便了言无欲出入如入无人之境。
虽然就算铁门关上,也未必能挡住他,可轻寒的出现,至少给他减少了不必要的障碍,也没有人立刻发现大牢被劫,给我们争取了出逃的时间。
我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风雪打在脸上的滋味并不好受,而我这个时候才知道其实我进入大牢甚至还不过半天,天边的最后一缕光亮在我们走出大牢的时候就已经被黑暗吞没,只有轻寒的眼睛,在这样的风雪中一直明亮的,坚定的明亮着。
我看着那双眼睛,不知为什么,却觉得寒意顿生。
就在这时,前面的言无欲突然站住了脚步。
轻寒抱着我,险些撞到他的身上,急忙刹住脚步,问道:“怎么了?”
“有人。”
“啊?”
我和他都是一愣,抬眼望去,前方是长长的甬道,风雪漫天,并没有任何人的踪影;但我们立刻就反应过来,他不是用看的。
言无欲道:“出不去。”
我有些无措的抬头看了轻寒一眼,却见他反倒没有了之前紧张和慌乱,而是坚定的道:“我们不出去。”
“……?”
连言无欲也微微愕然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轻寒道:“我们去集贤殿!”
。
从大牢去集贤殿,不算太难。
尤其有言无欲这样的武道高手开路,不一会儿,我们已经到了集贤殿,这个时候雪越下越大,几乎已经弥漫了整个视线,我看不清前面的言无欲,唯一能抓住的,能感觉到的,只有身边这个一直抱紧着我的男人而已。
当走到大殿下,这里反倒比任何一个地方都安静,除了我们的喘息,只剩下落雪的声音,纷纷扬扬,密集无间,仿佛人的心跳。
言无欲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他没说话,但那静默的目光已经清楚的告诉我们——到了。
轻寒的脸色比雪都更白,微微喘息着:“多——多谢。”
言无欲又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一挥手中的拂尘,转身一跃,便消失在了漫天风雪当中。
我没说话,紧贴着轻寒的胸膛,能感觉到里面剧烈的跳动。
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太累,可这个时候,他抬头看着台阶上漆黑没有一丝光线的集贤殿,呼吸比之前还更加急促了一些,我才恍惚的察觉,他并不是累。
是恐惧。
他刚刚做的,是劫狱。
是将一个罪行在文武百官面前刚刚揭露出来的重犯从大牢劫持出来,这对于过去的他来说,也许连想都不敢想的,可现在,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那双一直紧抱着我的手,冷得像冰。
我下意识的伸手去轻轻的覆住了他的手背,他甚至都没有知觉,还是抬起头来望着集贤殿,那双眼睛的光亮,似乎也在随着夜幕降临,而慢慢的被黑暗吞没。
还是我先开口,打破了这种僵硬的寂静——
“为什么,找他?”
“……”他低下头来看着我。
“你找他?为什么?”
就算之前在拒马河谷一役,因为裴元灏的关系,他和言无欲有过接触,可我还是无法将他们两联系在一起,但不得不相信,在我没有看到的时候,他们也许有过更多的联系,甚至,他能请动言无欲来出手救我。
轻寒吞了一口口水,让自己冷静下来一些,才开口:“我也只能想到他。”
“……”
“我觉得——我感觉得到,他不想你死。”
“……”
“我感觉得到,他跟你之间,一定还有些关系。”
“……”
对了,言无欲曾经问过我身上的名牌,甚至还提到过我像的那个人,他跟我之间,的确还有一些连我自己都没有摸索清楚的关系。
而轻寒,就在这一回,敏锐的感觉到了,所以去找了他。
我不由的抓紧了他的手:“轻寒。”
他没说话,只抬起头来看着台阶上,用力的一咬牙:“我们上去。”
。
因为大雪落得太急,集贤殿外的台阶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落雪,而我们两个人一路行来,身后全都是凌乱的脚印,仿佛映照着今天发生的一片混乱,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去想这些脚印会暴露我们的行踪,因为身后的不远处,已经传来了警鸣的锣声。
回头看时,夜幕中凌乱的火光也映入眼帘。
我不由的心中一沉:“他们发现了!”
“嗯。”
他的声音中,也带着说不出的颤抖。
我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言无欲虽然出面对付那些守卫,可是以他的身手,闯进大牢的时候还带着斗篷,也就表示他是有意要掩饰自己的身份,那些侍卫就算醒来,也没有办法指认他,可是所有人却都知道,在劫狱之前,侍郎刘轻寒前来大牢探视我!
他被发现,是迟早的!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立刻沉了下去,抬头看着他:“轻寒!”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似乎言无欲一走,当他要独自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心中的恐惧也快要将他压垮了一般,我甚至能听到他的牙齿打磕的声音,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抖得厉害:“我,我也——没办法。”
“……”
“他的条件,就是不能将他自己暴露出来,我只能这样。”
我一下子急了:“那你为什么还要——”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中,始终还有一点东西,在一直坚持着。
我说不出话来。
终于登上了集贤殿,这里因为过年的关系,早已经没有人,寂静漆黑得如同一个古墓,我们一头扎入了这一片黑暗当中,却更加清楚的听到身后那些喧嚣的人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们已经知道是轻寒了!
他这样做,分明是断了自己的后路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心念一转——
他,已经断了在京城的后路!
我的全身不由一个激灵,双手下意识的箍紧了他劲瘦的腰,他也感觉到了什么,低头来看了我一眼。
只是,在这样的夜幕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集贤殿里一片黑暗,连一丝光亮都没有,但因为他太熟悉这里的环境,即使眼前一片漆黑,他还是带着我一路飞奔,空旷的长廊上只听到两个人急促喘息的声音,还有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头顶廊檐上的积雪都纷纷的坠落下来,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在我们身后不停的坍塌一般。
不一会儿,我们已经走过了书堂,而前面,就是问书阁。
我甚至已经在夜幕中,看到了问书阁的那个露台。
轻寒也看着那里,似乎那里就是我们逃亡的终点一般,我不由的又有些紧张——这里已经没有路了,后面的人也已经要追上来,他带我来这里,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还没想清楚,他抱着我的双手已经放开。
我疑惑的抬起头来,就听见他微微喘息着,在耳边道:“你到前面露台上去,等着我。”
我紧张的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等着我。”
他又重复了一句,轻轻在我肩膀上推了一把,我看着他,也相信他不会把我救出来就扔在这里,便点了点头,往前面走去。
出了这个长廊,是一大片空地,厚厚的积雪将这里妆点成了一个如同冰窖的严寒之地,我一脚踏上台阶,身后便是露台,但没有立刻登上去,而是扶着冰冷的柱子,睁大眼睛看着前面。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看不到他,只能在夜幕中看到集贤殿的轮廓,漆黑中褪去了所有的书香温雅,仿佛一座堡垒。
轻寒这个时候回去,是要做什么?
我想不明白,更看不清,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雪越下越大,可前面还是一片寂静,我甚至不知道轻寒到底去了哪里,可耳边除了落雪扑簌簌的声音,还有越来越近的喧闹的人声。那些人,他们已经赶到了集贤殿外的台阶下!
糟了!
轻寒还在大殿内,是不是要被他们发现了?
一想到这里,我顿时也慌了手脚,急忙要往回走,可刚一迈出脚步,就看到前面蓦地出现了一阵光亮,慢慢的在夜色中忽闪忽闪着,。
那是什么?
我睁大眼睛,不知道前面到底怎么回事,可那光亮却越来越大,不一会儿橘红色的光已经在夜幕中染开,几乎照明了大片的房舍。
那是——
我仔细的看了一会儿,眼看着那光芒越来越甚,顿时呼吸一窒!
火!
那是火光!
怎么回事,轻寒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点燃火把,那些人不是已经要追上来了吗?
我紧张的盯着前面,眼看着火光越来越亮,而我心里也越来越沉,终于在那火焰窜出房舍的一刻,我窒息了。
火!
轻寒在放火!
集贤殿是宫中所有房舍中,唯一一个全是木制的宫殿,整座大殿的修筑没有用一根铁钉,所以这里不能有一点明火,甚至连焚香都不可以,而且,这里是皇家教学的地方,也有不少的藏书,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引起这里最毁灭性的打击。
但这一回——
我睁大眼睛,漆黑的夜幕慢慢的在我面前消退,而大火迅速的将一间房舍,两间房舍,更多的楼阁被吞没,一条火龙瞬间从殿内窜了出来,积雪化成的水滴落下来,被熊熊烈火吞没,发出兹兹的近乎挣扎的声音,却仍旧不能阻拦火龙的狂舞,一瞬间它已经咆哮着吞没了整座大殿,我的眼前腾的燃起了一片火墙。
这一刻,我已经完全僵住了,眼睁睁的看着大火在集贤殿肆虐,前面燃烧过的房梁因为没有铁钉的支撑,很快便垮塌下去,轰隆隆的巨响中,却更加助长了火势。
血红的火光映红的半个天空。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火海中。
火光中的他,越发显得消瘦而矫健,甚至连脸庞的轮廓都越发清晰起来,他的眼睛也被火焰照亮了。
我呆呆的看着,看着他站在那一片火海前面,仿佛也快要被火海吞灭了。
“轻寒——!”
听到我的呼喊,他猛的转过头来,脑后高高束起的长发随之扬起,被身后的火焰映衬着,也如同腾起的火焰一般。
恍然间,我仿佛突然感觉到,他,才是一场真正的火。
而我,可以在这样的烈火中,浴火重生!
。
我已经不记得那场大火最后如何,只是当他走到我面前的时候,虽然火光冲天,可他的脸色,却在这样的火光中,越发的苍白起来。
他慢慢的走到我面前,一把抱住了我。
用力的抱着。
可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却觉得,这一刻,是我在支撑着他。
大殿不断的垮塌下来,可火势却越来越大,我和他紧紧的相拥着,他在发抖,我也在发抖,两个人用力的看着前面,只觉得炙热的火光几乎要将血液都烤干一般。
我用力的咬着牙,听着他的牙齿不停发抖打磕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颤抖着开口:“这一次,老师非把我打残了不可。”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甚至还笑了一下,可那笑容,也近乎是濒临疯狂的边缘:“他所有的古籍——”
“……”
难怪,火势那么快。
他点燃的,是傅八岱带来的那些最珍贵的古籍,那些他珍藏了半辈子的旷世经典,都在这一场大火里,化为灰烬了。
傅八岱如果知道了,即使以他的涵养修行,只怕也要破口大骂,甚至有可能要吐血昏厥过去。
想到这个,我突然笑了起来,声音颤抖着道:“你知道吗,我过去,也经常惹他生气,每一次他都恨不得把我打残,可每一次我都没有挨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装不知道,”我抬起头来看着我,哈哈的笑着:“装成什么都不知道,他打不下手的。”
他愣了一下,眼中仿佛闪过了一道精光,突然也笑了。两个人就在这场火焰中对视着,神经质一般的笑着,好像要发疯一样。
在大殿全部垮塌之前,他还是带着我走上了露台。
身后的火焰阻拦了追缉我们的人,可这不过是一时的,我和他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路可去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的哆嗦了一下,他牵着我的手,慢慢的走到了露台边,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看着我,认真的道:“你不要怕。”
“轻寒……”
“你听我说。”
“……”
我站在他的面前,真的乖乖的闭上了唇,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他低头看着我,眼睛随着火光不断的闪烁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可在这个时候也真的来不及了。
他抬起手来,我以为他要抚摸我的脸,可那双微微发抖的手却伸到我的胸前,开始解开我的衣扣。
我一愣,不可思议的望着他。
他的手指并不灵巧,也不熟悉女人的衣裳,尤其在这个时候更是抖得厉害,废了许久的力气,才解开了一颗,然后,第二颗。
垂落的衣衫下,我白皙的肌肤一寸一寸的暴露了出来,在这样漆黑的夜晚,闪着莹白的光。
映在他的眼眸里,却很快被吞没了。
这,原本是夫妻之间,最狎/昵亲密的动作,只在床/帏间的柔情蜜意,可现在他对我这么做,却丝毫没有那样的旖/旎风/情,相反,两个人好像被困在绝境的困兽一般,呼吸中都带着一股狠厉。
一边解,他一边看着我的眼睛,道:“这里的大火,会把宫中所有的守卫都引来,这里最靠近神祁门,那里的守卫一定会全都过来。”
“……”
“你,从这里过去,到神祁门右边脚下的那个小屋子,会有人等你。”
“……”
“他会安排你如何出去,包括——如何离开京城。”
“……”
我看着他,只觉得胸口跳动的东西僵冷得厉害。
我一点也不吃惊,即使从来没有想过,但我也没有忘记,在鬼叔的渡来馆外,他对我说过,他会安排。
借助言无欲的力量将我从大牢里劫出,却没有冒险出宫,而是反倒往深宫的集贤殿走,因为在这里点燃大火,可以引起追捕和附近所有护卫的注意,将他们引来,再让我去神祁门找他安排好的人,就可以顺利出宫。
他果然,已经都安排好了。
可是——
为什么我现在的感觉,不是害怕,不是恍然,甚至不是感动。
我是恐惧!
他断了自己的退路,可为什么,从他的嘴里所说的,都是我的路。
他呢?
他要如何?
我越来越恐惧,当他将长袍从我的身上脱下,只剩里面单薄的里衣时,我已经冷得全身都在发抖,他也感觉到了我的恐惧,从眼中,从呼吸中,从每一寸肌肤中透了出来,他的双手慢慢的抚上了我的肩膀,掌心还带着火焰的热度,源源不断的传来。
却无法传到我的心里。
“轻寒,你——”
他低下头看着我,目光在火焰的照耀下闪烁着,可里面有一些东西,却始终坚定,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他沉声道:“轻盈,不是我。”
“……”
我用力的咬着牙,喉咙里发出了挣扎的格格的声音,好像一头困兽被逼上了绝境一般,眼睛也被火光映得发红了。
“你说过,你选择的人,是我。”
“……”
“可我的选择,不是你。”
“……”
“轻盈,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自己的第一个选择是你。而你——应该去选择一个把你放在第一位的,不管在任何时候,都会好好保护你,好好珍惜你的人。”
“……”
“我做不到最好。”
我的胸口已经冰冷了。
集贤殿的大火烧红了半个天空,那些木梁也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垮塌下来,巨大的震裂声响彻天际,仿佛也是在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碎落了一地。
轻寒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眼睛几乎也有些发红,但这一刻,他好像更加清醒了,转过头来看着我,他将一个东西塞到了我的手里,可这个时候我已经晚了安全顾不得去看,只是用力的抓着他,却被他硬生生的一点一点的掰开我的手指,指甲在他的手上划出的长长的血痕,他好像痛得厉害,因为整个人都在哆嗦,鼻尖甚至也能闻到那种惨烈的血腥味,可不管怎么痛,怎么挣扎,他始终没有丝毫的犹豫,当从我的手中抽出他的手之后,他一咬牙,猛地将我从露台上推了下去。
我整个人都惊呆了。
当我仰面从露台上跌落,风声在耳边呼呼响起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很多年以前,也有过这样。
如同轮回一般。
那个时候,我带着决绝的心从船上跃下,却被他救起,成就了我的一次重生。
这一次,我的浴火重生,也是因为他。
却是以他,为终结吗?
我睁大眼睛,用力的睁大眼睛,看着满天星斗被火光吞没的这个夜晚,看着他沉痛却带着决绝信念的眼睛,却伸直了手也抓不到,只能看着他一点,一点的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
当冰冷得如同刀刃一般的水涌上来,将我吞没的时候,我的整个世界,覆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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