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我感觉裴元修的呼吸都停滞了。
但他的脸上还是没有太多的表情,甚至也没有意外,只是低垂的睫毛微微的颤了一下。半晌,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你是——为了他?”
“……”我的喉咙一时有些发哽,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艰难的开口,声音带着一点沙哑的:“并不是,但也没有办法说和他完全没关系。毕竟,我昨天得到他的消息,今天就要离开。”
裴元修道:“可你知道,他和元珍已经被指婚了。”
我苍白着脸色,哑声道:“我知道。”
“老三他虽然对元珍——,可毕竟事涉长公主,他的旨意不可能朝令夕改。就算现在元珍热孝在身,他们无法完婚,但皇帝金口一开,将来他们也终究是要在一起的。”
“我知道……”
我点着头,嘴角勾着一点惨然的笑意:“我都知道。”
我真的能明白,今天早上一路走到内院,我就已经想通了。这一次皇帝指婚的对象是户部尚书,而在那之前,轻寒带着我杀出天牢,私放重犯,火烧集贤殿,这些弥天大罪都够裴元灏砍他的头,可现在,他不但没死,反而升官了。
只有一个原因,长公主在中间,起了很大的作用。
裴元珍能以命护他第一次,自然也能护第二次,而裴元灏——如裴元修所说,就算他对裴元珍并无太多感情,但长公主出面,他多少也要有所考量。
只是——
轻寒犯的那些大罪,如果全都露白,就不是长公主出面能压得下来的,既然裴元灏能让他升官,只怕他做的那些事还并没有完全暴露出来,当然,官场上这种手段太多了,屡见不鲜。尤其这一次有一个蒙面的言无欲参与,他们完全可以封几个人的口,然后把这件事扣到那个“神秘人”的身上,而轻寒在集贤殿的大火中受了伤,他毕竟也是傅八岱的门徒,出现在那里,也算合情合理。
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
我不知道,裴元灏是怎么咽下这口气的。
他的脾性,我还是很清楚的,轻寒这样劫天牢,放走我,没有当着世人,却也重重的打了皇帝一巴掌。但现在,裴元灏不仅没有丝毫的怪罪他,竟然还给他升了官,这样的反差,实在不是裴元珍能做到的。
不过,不管我怎么不明,又到底有多少不合理之处,他升了官,和裴元珍有了婚约,这已经成了事实。
如裴元修所说,就算赵淑媛殁了,裴元珍热孝在身,现在只是指婚,可将来,他们终究还是会结为夫妇的。
我和他,终究会有一个尽头……
裴元修还一直看着我,看着我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庞,半晌,他轻轻道:“你决定了?”
“嗯。”
“……”
他沉默了一下,又仿佛淡淡的笑了笑,可那笑容却远比哭泣的表情更加苦涩,哑着声音道:“其实,昨天接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只是——”
我也淡淡的笑了笑,笑容中也没有愉悦,而尽是苦涩:“其实,公子应该在更早之前,就知道了吧。”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平静的望着他。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离开,甚至在再见我之前。
我想起我问过他,也问过药老,他是什么时候把离儿送去寺庙斋戒的,就是我南下的日子里,而在那段时间,他已经让扬州府到处张贴我的画像,南岸也派了人渡江去官道上找我,也就是说,他已经知道我南下,甚至已经进入了扬州,他随时都有可能找到我;他也很清楚,我南下就是为了离儿,但他却在那个时候,把离儿送走了。
因为他知道,找到了离儿,我就会离开,而他坚信时间能够改变我的决定,但又怕我根本不给他这个时间,所以他才会在知道我南下了之后,将离儿送走,这样,我就必须留在他身边,等离儿回来。
可是,当我看着那双温柔的眼睛事,却没有办法再说什么。
我,没有办法怪他,因为我知道,他从来不想伤害我,而且那一段时间,他也真的对我很好。
并不是穷奢极侈的生活,但他真的给了我一个幸福的女人可以享有的一切的特权,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变故之后,那是难得的一点平静。
所以,就算离儿因为去斋戒,而险些被西川的人劫走,后来又遭遇了申啸昆,经历了一番有惊无险的波折,但我也一点责怪他的心意都没有。
只是,这样的他,也让我无法再停留。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慢慢的低下头,眼中透着一点伤怀,轻轻道:“抱歉。”
我淡淡的一笑,笑容中满是酸涩:“如果连一个身负重伤,在自己都身处危难的时候救了我的女儿,并且让我的女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长到这么大的人,还要跟我说抱歉,那这个世上,就没有多少人对得起我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可你还是——”
“我还是要走。”我打断了他的话,轻轻道:“因为我不想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
我看着他,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座雅致的精舍,还有周围那青青翠竹,被一场春雨滋润得青翠欲滴,静谧的空气中满是温润的淡香,这样的地方,没有繁华,没有奢靡,却实实在在让人留恋。我的嘴角浮着一点苦笑,说道:“住着你给的房子,让你的人来服侍我,享受你给的那些特权,明白你对我的心意……但心里,却想着别人。”
“……”
“这,就是对不起你。”
“……”
“对不起。”我看着他的眼睛,郑重的说着这三字,每一个字说出来,都能看到他的眼中破碎的光,也能感觉到我的痛:“我没能改变我自己。”
。
已经决定了要走,也就没有必要再犹豫,再停留。裴元修似乎也能明白,并没有再做任何阻拦,只是吩咐了一声下去,便自有人为我打理一切。
说是打理,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毕竟我当初是孑然一身而来,又是为客;倒是离儿,从小到大在这里,自然有许多她的东西,两个侍女整整给她收拾出了五个大包袱,还有许多我只能暂时不带了,放到了马车上。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便抱着离儿出了内院。
天气很好,江南春日的雨后,往往都是更晴朗的天气,春风拂柳,莺歌燕舞,一扫人心底的阴霾和戾气。一路上,周围那些侍从都满脸不舍的望着我们,其实更多的自然是望着离儿,毕竟她一直跟着裴元修,这里的很多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多少有些情分。
而抚养她长大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过了那道长廊,便到了大门,一抬头,就看见裴元修站在门口。
他还是一袭白衣,但也许因为衣衫太过单薄,让他整个人也显得有些憔悴消瘦,身上那种温润的沉静变成了沉寂,当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着我们的时候,脸色苍白,眼角也微微发红,仿佛也是一夜无眠。
但,他的表情仍然是温和的,还带着一点淡淡的微笑。
他的身后不远,仍然是韩氏姐妹,离儿随我离开也是一件大事,她们两姐妹作为此处的半个主人,前来相送,也是他们的周到。
我走过去,轻轻的朝他们点点头,韩若诗一脸不舍的望着我们,而旁边的韩子桐只是冷冷的瞥了我一眼便转过脸去,一幅“懒得多说”的表情,连看也不再看我一眼。
她对我的成见不是一天两天的,我倒也没指望能转变过来。
我一走近,裴元修就微笑着道:“离儿怎么了?”
我低头看了看趴在肩膀上,一直打着瞌睡的离儿,也苦笑了一声:“昨夜她没睡好。”
我没有告诉离儿我们是要离儿,只告诉她,我要带她去江北看看。
说起来,我倒也不是想要骗她,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不想再让这件事有任何变数。而这丫头原本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加上是娘要带她出去玩,自然兴奋不已,昨晚躺在床上熄了灯,还一个劲的搂着我问这问那,直到外面梆子敲了三遍,我装作生气不再回答她的任何问题了,还是能感觉到这丫头睁大精亮的眼睛胡思乱想。
这样一来,今天早上起不了床,倒也是意料之中的。
裴元修轻抚着她的头发:“离儿?”
离儿迷糊的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皮直打架,模糊的呢喃:“阿……爹……”说着,又磕巴着脑袋,倒在我的肩膀上。
裴元修淡淡的笑着,挥手让人过来从我手里接过那孩子,将她抱上了马车,还特地嘱咐待会儿车夫小心些,不要赶车赶得太急。
我没有跟着上马车,而是仍旧站在门口,看着他细细的嘱咐周围的人,等到吩咐完了,他回过头来对上我模糊的视线,两个人一时都是无语。
我轻轻道:“公子,多谢你。”
“你又来了。”
我笑了笑,说道:“其实,我更想报答你,可是——我想,我能给出的,公子只怕都不稀罕,所以我也不说那些虚话了。大恩不言谢,公子,此去一别,并非诀别,公子永远都是离儿的阿爹,我们的家也永远欢迎公子来做客。”
“好。”
“我会在家中立长生牌位,虔诚祝祷,祈求上天保佑公子长命百岁,幸福安康。”
“……”他听到这里,却反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种了然的目光让我心中一悸,我想了想,还是说道:“但是,请恕我不能祝祷公子心想事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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