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酒宴,不出我所料,不是什么好宴。
一个在开席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生命,在酒宴上就被硬生生的拖出去活活打死,这样的事情一发生,哪怕剽悍如草原八大天王之一的铁鞭王,面对的是满桌的山珍海味,也没有胃口去品尝了。
所以,酒宴早早的就散了。
因为时间还早的关系,裴元修还要去御书房处理一些事,他让两个早就在旁边候着的丫头——一个叫小婵,一个叫小婉的,过来扶着脸色苍白,扶着桌沿都站不稳的韩若诗,叮嘱她们将夫人好好的送回去休息,好好的养胎。
韩若诗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闪烁着,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但终究,什么都没能说。
她像一只彻底斗败了的公鸡,耷拉着肩膀,任由那两个丫鬟一左一右的扶着她的肩膀,就像是挟持着她一般,慢慢的走了出去。
裴元修这才看向韩子桐:“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韩子桐从头到尾都没说几句话,这个时候要开口,声音都沙哑得不像她自己了,一开口还咳了一声,才轻轻的说道:“是。”
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她一走,我也跟着走了出去,连叮嘱都不用。
裴元修也实在没有叮嘱我,只是扶着桌沿看着我们都走了,才听见旁边响起了一阵有些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那个葛尔迪慢慢的走到了他面前,轻声叫道:“公子……”
我和韩子桐已经走出了这个偏殿。
已经入春了,可夜晚的风,还是带着寒意。
我走在韩子桐半步之后,看到她虽然一步不停的往前走,但那脚步僵硬得很,好像两条腿里的血液都冻结成了病,也许有一步踏错,她整个人都会崩塌。但我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跟她一起走着,眼看着走到前方岔路口,她就该回她的重华宫了,不过我却在她浑浑噩噩要转身的时候,轻声喊道:“子桐小姐。”
“……”
她顿了一下,反应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微笑着说道:“天色还早,要不要去我那儿坐会儿?”
“……”
“反正你现在回去也没什么事。不如我们两聊会儿?”
“……”
“好不好?”
我的口气有点像在哄她,但她也真的已经没有什么警惕和敏感可言了,目光混沌得好半天才闪烁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道:“好啊。”
毕竟今天的事裴元修只是针对韩若诗和胜京的人,我跟她都没有受影响,也不会有人要看着她回去安分的呆着,她还是自由的,便跟我一起并肩往寝宫那边走去,进了房门,我还让花竹他们送一点女儿茶过来,刚刚在酒宴上,我是真的吃了不少,只怕会停住食。
门一关,春夜的凉意就彻底的被隔绝到了外面。
可是我看她坐在桌边,仍旧脸色苍白,好像整个人待在冰天雪地里一般,我轻轻的将一杯热茶推到她的手边,柔声说道:“我看你脸色不好,喝点热茶暖一暖吧。”
她没有说话,倒是很听话的乖乖的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喝下去,的确让她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也让她的眼睛活泛了回来,她看着茶水中晃荡着倒映着的自己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我:“你,早就知道了。”
“……”
“你早就知道,元修会这么做。”
“……”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会用小莲的命来平息两边的纠纷,小莲,是必死无疑的,是吗?”
“……”
“颜轻盈,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茶碗里微微晃荡的清澈的茶水,也映出了自己的样子,倒是比她要好,只是也有些苍白,我淡淡的笑了一下,说道:“我可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只不过我一向认定,一个人有什么样的结局,往往取决于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你曾经说,我能看透人心,其实我看透的不是人心,而是人的善恶罢了。”
“……”
“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天理。你姐姐的那个奴婢,飞扬跋扈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有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听见我说“顺理成章”四个字,倒像是震到了她,韩子桐抬眼望着我,一时间神情都有些愕然了。
她看了我一会儿,心像是乱了,低下头去喝了一口茶,又说道:“那,她呢?”
“嗯?”
“你知道我说谁。”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淡淡的一笑:“她又今天这一步,也逃不过天理昭彰四个字。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韩子桐说:“我是说,她想要做皇后这件事。”她咬了咬牙看着我:“是不是,已经不可能了。”
我淡淡的笑道:“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做皇后的机会。”
韩子桐一愣:“为什么?”
“且不说她的所作所为,已经犯了天家的大忌,母仪天下的人,能是这样的德行吗?”
“……”
“这就好像当一个目不识丁的人去做王侯将相,那是坐不稳的,很多事,要别人给机会,但也要自己修行啊。”
韩子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可是,她出生的时候,明明有相士曾经说——”
“韩家有女将母仪天下,对吗?”
我打断了她的话,韩子桐看了我一眼,脸上的神情有点复杂,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说道:“这就是我之所以会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做皇后的机会的原因。”
“为什么?”
“因为……韩家有女,倒是韩家的哪个女儿?”
“……”
“你从来没有想过,是你自己吗?”
韩子桐愣了一下,但这一愣并不是因为听到了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话让她愣神,相反,这话她不止听过,大概自己也曾经无数次的想过,所以刚刚那一愣,是因为我的话和她心中一些不敢为人所知的想法重合了,才会让她这样一愣。
她咬着下唇,沉默了一下,才轻轻的说道:“可是,不会是我。”
“为什么不会是你?”
“因为——”她抬头看着我,眼神中显得非常的矛盾,甚至有几分痛苦,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的说道:“爹娘的过世的时候,曾千叮万嘱,让我好好照顾姐姐,只要姐姐好了,我才会好。”
“……”
“他们这些话,分明就是暗示我,姐姐做了皇后,我才能有容身之地。”
“……”
我看着她矛盾痛苦的样子,不由的轻笑了一声。
她立刻看着我:“你笑什么?”
我说道:“我笑你令尊令堂,苦心难得。”
“什么意思?”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又喝了一大口差,剩下的一点茶水,我用小指头蘸了,在桌面上轻轻的写出了她和韩若诗的名字,然后说道:“若诗,子桐,你和你姐姐的名字,难道你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吗?”
“奇怪?有什么奇怪的?”
“就算你们都是女儿家,入不了族谱,不能使用你们家族的字派,可是你们这样一对孪生姐妹,照理说容貌相同,家人取名字的时候,应该也不会偏差太多。对不对?”
她有些茫然的看着我。
我笑道:“可是你和你姐姐的名字,却是天差地别,一个子桐,一个若诗。”
“那又怎么样呢?”
“因为你的名字里,暗藏玄机。”
“什么?”
我在她诧异的目光下,用小指头又蘸了一些茶水,轻轻的在桌上的“子桐”两个字旁边,又写了两个字——
梓童。
她一愣:“这是——”
我轻叹了一声,说道:“裴氏一族入关之后,将很多旧式的规矩都废除了,一些称谓,礼法,也都在中原慢慢的消失,因此你和你姐姐这一辈出生的人,大多数都不知道这个称谓,可你爹娘一定是知道的,所以给了你这个名字。”
韩子桐皱着眉头看着我:“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说道:“梓童,是皇后的意思。”
“什么?!”
她愕然大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也抬眼看着她,平静的说道:“有皇后命的人,不是你姐姐,而是你——韩子桐。”
“……”
“韩家有女将母仪天下,也不是指她韩若诗,而是你。”
“……”
“你的爹娘之所以跟你说那些话,我想,不过是因为你姐姐生来体弱多病,若你考虑着自己有皇后命格,而一心只为自己打算,忽略你姐姐,她难免会受很多委屈,甚至有可能——活不下来。让你背负起照顾你姐姐的责任,若你将来真的做了皇后,你姐姐也才会有好日子过。”
“……”
“他们不告诉你,不过是希望你不要失了本心吧。”
“……”
“只可惜,他们的考虑是为你姐姐,而你姐姐……也就真的只为她自己考虑了。”
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因为抬头看见韩子桐的一张脸,已经苍白如纸。
她整个人像是内里在经历过狂风骤雨,虽然面上什么都没有露出来,可那双眼睛,已经全乱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头仓惶的看着我,声音都在发抖:“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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