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听到教导员通知他到程院长办公室去一趟时,的确有些吃惊。
四年来在母亲留下的电脑照片上无数次温习过飞鹰们的照片,也无数次想像过父亲和战友们的生活;照片上程院长青春飞扬、英气内敛总是淡淡地笑出一对酒窝的形象,总是让自己有一种冲动——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院长办公室,庄重地行一个军礼,对院长说:“程院长,您好,我叫苏容,是您的战友秦泾阳的儿子。”
可是每次想到这儿,突然又有另一个自己跳出来说:“苏容,你说你是程院长战友的儿子,那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你父亲叫秦泾阳,你母亲叫楚青,那你叫什么?姓秦还是姓楚?”
是啊,苏容知道了自己的生身父母的姓名和职业,却不知道他们更多的细节更多的故事,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
从前那个开朗聪明爱读书、也为马上民族的光辉历史而自豪的蒙古包里长大的孩子,在接过托娅递过来的电脑之后,一夜之间成长为敏感自尊、常常为自己身世疑惑的青涩汉人少年。
额吉和托娅善良而简单地忽视了一个孩子的承受能力,她们不知道这个从小在她们呵护下长大的孩子听到姐姐口中说出“你不是我的亲弟弟”时,心里生出的被亲爱家人抛弃的自卑自怜的感受;而当他知道了亲生父母却不知道去何处寻找时的无力无措,更让这个孩子生出人海茫茫乡关何处的苍凉感觉。
就这样,带着这些无从诉说的复杂感受,一下子成熟起来的苏容走进了军校,在进了新的生活,却割舍不掉草原的情结,也梳理不清自己的身世。
“报告!”院长办公室门口响起一声清亮的报告声。
“进来!”
程栈从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欠起身,在椅子上调整了坐姿,拧开了桌上的台灯,桌子周围顿时晕开了金黄温暖的光圈,程栈坐在这片金黄温暖中,静静地看着推门进来的年青学员。
苏容保持着挺拔的军姿站在程栈的桌前,沉着地问道,“院长,您找我?”
程栈盯着他的眼睛,这是他头一回认真地观察这个年青人。年青的眼睛又黑又亮,长长的睫毛,长长的眉毛,太像楚青的眉眼了,只是当年那个爱笑的女郎眼睛里全是笑意,而面前的这双年青的眼睛里,看到的却是带着自尊的疏离和平静。
看到这样的眼神,程栈的心里有些酸楚:这个自尊的孩子,把自己包裹在一个人知晓的秘密里四年时间,竟然不打算和长辈倾诉委屈坦白心思?
“苏容,你姐姐下午过来了。”程栈决定用一下围魏救赵的兵法。
果然,听到姐姐的消息,年青人有些着急,板着的劲儿开始松了下来,“她说什么了吗?是不是小孩手术的事情?”
程栈用一种带着怜爱的目光看着苏容,“别着急,是你小外甥手术的事情,需要备用的血浆,孩子的血型很罕见,你姐姐找不到备用血浆,很着急,就来学校找你,正好在校门口碰上我了,我正好有一些医院的熟人,已经帮孩子找到备用血浆了。明天孩子手术,你请个假去一趟医院吧。”
听到程栈的话,苏容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想到这儿,身心一下子放松。
“谢谢您,院长,您真是个好人!”说这话时,他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托娅的弟弟小塔拉的舅舅,当成了草原上来的蒙古族军校学员了。
程栈注意到了这一瞬间苏容的真情流露,他有些欣慰地笑着,对苏容说,“听飞鹰大队的高队长说,你这三天参加选拔表现很不错,已经入选飞鹰了。怎么样,想去飞鹰吗?”
苏容听到程栈的问题有些踌躇:想去飞鹰吗?如果是因为为了解父亲,走近父亲,自己是想去;可是飞鹰是不是自己最想做的事业自己最想去的地方,现在真的不能有确切的答案。想了半天,苏容最终还是说,
“想去。”声音很轻,听上去并不坚决。
“噢,”程栈轻轻地跟着问道,“不坚决!你去飞鹰,是想去那儿了解你的父亲,了解你的身世,对吗?”
程栈轻轻的话语却像惊雷一样在苏容头上炸响。
“院长,你说什么,我的父亲怎么会和飞鹰有关系?”
程栈抿着嘴,叹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离开办公桌,走到苏容的面前,站定,声音很轻却坚定。
“四年前你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母亲的电脑里一定有我们的照片,你是因为看到那些照片才想上军校才想当飞鹰的,对吗?”
程栈严肃起来的时候总会给人不寒而栗的感觉,当年当教官的时候,不知被多少学员在背后叫过“魔鬼”,苏容感受到程栈语气的严厉,那种父亲一样的严厉。心里深埋已久的话终于忍不住,在这个父亲的战友面前倾泻出来。
“我是因为不敢,我怕我走到您面前,跟您说我是秦泾阳和楚青的儿子,您会笑话我,我只知道他们俩的名字,只见过他们的照片,其它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叫什么名字,我凭什么找您?我凭什么要冲进一个我根本不了解的圈子里?可是我又是那么想知道飞鹰是什么?想知道我父亲是怎么牺牲的?···”
在这个口气严厉的长辈面前,年青的学员第一次让包裹了四年的心灵袒露出来,第一次尽情地无所顾忌地抒发自己的委屈和不平,这一刻,苏容听任自己的眼泪在脸颊流淌。
程栈轻轻地走近苏容,伸出双臂,把苏容拥在怀里,他的双臂能够感受到苏容年青的身躯最初有一些的抗拒,但是很快这种抗拒消失了,变成了信任地听任他的拥抱,一个迟到的父辈的拥抱。
初夏的风带着些许凉意,温柔地吹在身上,也让人的心不再浮躁。
秦襄站在饭店的门口,看着方堃和吴云溪上了车。
两个小时之前,他是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来赴这个约的。白天陪着托娅在医院呆了一天,小外甥的手术很成功,他和托娅悬着心的都放了下来,这时候,他接到了院长程栈的电话。程栈告诉他:他父亲当年最好的几个战友,也是他最可以信任的长辈,晚上想见见他。院长的电话根本没有让秦襄选择的余地,他知道,自己已经是秦襄了,他应该去面对秦襄应该面对的一切了,包括过去、现在和未来。
昨天晚上,他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在台灯下的那一片温暖金黄里,程院长说的时候,带着些从不在人前流露的伤感。程院长说:他的父亲秦泾阳当年是飞鹰大队的中队长,是一个忠诚、坚定、出色的军人,是院长自己进入飞鹰的第一个教官,也是成长之路上的诤友良师;他的母亲楚青,是院长妻子顾慕飞最要好的朋友。父亲和母亲的相识就是在程院长的婚礼上,当时他们是伴郎和伴娘。父亲是二十年前在云南边境一次大规模的缉毒行动中“牺牲”的,母亲是很有名的摄影师,在内蒙草原遭遇车祸不幸去世,那一年,自己才两岁多。程院长说,他的妻子此后每一年都去呼伦贝尔草原寻找,可是草原太大了,蒙古包又经常转场,每一年都是失望而归。
遥远的故事在他眼前拼接成画面,让他夜里久久不能入睡,他默念着自己在两岁前叫过的名字:秦襄。母亲在电脑里的文字中总是宠爱地叫着自己“宝贝儿”,这一份宠爱却让自己在记事之后失落了自己的名字。
其实,自己的成长岁月里从来没有缺少过爱啊,额吉的温暖怀抱,阿爸的宽厚肩膀,托娅姐姐像阿尔斯楞一样美丽的眼睛,甚至于那个已经逃到外蒙的哥孟和,也曾经为了保护自己和邻近牧场的孩子打架斗殴。但是那一份源于血脉的无拘无束的爱,对自己来说却是陌生的,遥远的,朦胧的。
待会儿要见的应该是照片里见过的那些人吧?秦襄想着自己每次看照片,都被照片里那些人飞扬的意气莫名地感染。他总是暗暗地好奇:父亲的那些战友,都是些什么人?都像他认识了四年却刚刚熟悉的院长程栈吗?――冷峻威严的外表下面却有一颗细致体贴的心,让自己不知不觉地靠近他,信任他。
带着满腹的心思,秦襄走进了那家饭店,一家有北京挺有名气的淮阳菜馆子,秦襄看到饭店招牌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些感动:选在这个地方是因为母亲是南京人吧!是啊,吃惯了奶茶和羊肉的自己,还从来没有品尝过母亲故乡的菜呢!
第一眼看见那个精干的便装老人嘴角挂着的微笑,他就知道,这个人就是那个人:那个在所有的照片中都带着墨镜,促狭地笑对着镜头的人,那副微笑没有变,还是那样不经意地看破红尘的笑,却又带着一种吸引人接近的魔力。
程栈领着他,走到那个穿便装的老人面前,介绍说,“秦襄,这是我们飞鹰大队的老大队长,方堃。也是你父亲和我们这些人当年的中队长。”
听着程栈的介绍,还没容秦襄开口,方堃呵呵笑了出来,“一口一个老队长,好像我多老了似的,不就是退休了吗!不过,秦襄啊,这块儿,还真就我一个非现役军人!”
方堃的笑声让秦襄一下子放松下来,程栈在旁边满意地看着两代人的互动,心里念叨着“这个老家伙,还跟以前一样善于制造气氛拉拢人心啊!”嘴上却不忘提醒秦襄,“你应该叫方伯伯!”
秦襄恭敬地叫了一声,“方伯伯。”又被程栈拖到一边,指着一位气质不凡文质彬彬的少将和一位中年女军人说,“这个是你吴云溪吴叔叔,这位是陆阿姨,是吴叔叔的爱人。”
秦襄没有费力就认出了吴云溪――那个照片上见过的年青帅气阳光文静的军人,如今也已经鬓染秋霜了,眼前的吴云溪依然带着阳光一样的微笑看着他,只是那笑已经带上了秋阳的温煦。
程栈已经点好了几样经典的淮扬菜,大煮干丝、红烧划水、清蒸狮子头等等,五个人坐下来,程栈站起来端起一杯酒,“秦襄,这里都是你父亲生前最好的战友了,还有一位石小强叔叔,他已经转业到南方,现在是公安局长,忙得很。今天来不了,我代他喝酒!方伯伯听说你的事情之后,今天上午专门从云南飞过来的。我们约你在这儿见一面,没别的,就是想告诉你,从今天起,你不仅有草原上的亲人,你在北京也有家,也有亲人了!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今天高兴,大家都放开喝。你们教导员已经准你两天假了,今晚你就住我家里!我可知道蒙古草原出来的孩子能喝!”
秦襄听着程栈的话,连忙举杯站起来,诚恳地看着眼前的这些伯伯叔叔,
“这杯酒应该是我先敬您们,谢谢您们这么多年惦记我,现在这么关心我!”说完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酒过几巡,酒席上怀旧气氛渐浓,吴云溪的夫人陆秋镝怜爱地看着秦襄,拍着他的肩膀,看着程栈说,“程栈啊,要是慕飞还在,看到楚青的孩子找到了,还长得这么英俊又这么能干,也进了飞鹰,该多高兴啊!”
秦襄看见程栈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有泪光点点。
一边的吴云溪拉了一下陆秋镝,把话岔开了,“酒窝啊,你闰女啥时候回国啊?听我们家斯思说,紫鸢明年就该毕业了吧?”
程栈看着秦襄笑了笑,“别当着孩子的面,瞎叫我的外号,好歹我也是他的校长吗?秦襄,你也是要进飞鹰大队的人了,提前告诉你飞鹰大队的光荣传统,每个人都会得到一个光荣的外号,比如吴云溪叔叔当年叫八神,因为他喜欢打探各种八卦新闻;我的外号你已经听到了,你父亲当年的外号也很形象,叫老刀!”
说完程栈又转向吴云溪,说起孩子回国的事情,秦襄却在想着:拥有“老刀”外号的父亲,生活中该是什么样子的呢?为什么会被人叫做老刀呢?
正想着,却听见方堃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秦襄,过些天,就要去飞鹰大队报到了吧!好啊,也是飞鹰大队的人了!明天你还有一天假吧,明天跟我们一起去一趟看看你父亲!老刀、酒窝、八神···明天你就会知道,飞鹰大队,除了这些外号,还有更多的东西!”
秦襄迎着方堃的目光,这个方伯伯的目光,锐利摄人,直插人心,难怪程叔叔和吴叔叔在他面前,尽管身为少将,却依然有一份恭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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