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司药放了把竹藤椅在院中,在司药的搀扶下,她拖着已有九月身孕的沉重身子挪到了藤椅前。
司药名义上是陪伴这重熙宫主人十年的婢女,对她却也只有客气,毕恭毕敬的客气。
她刚倾身躺下,司药手中已有一件披风,带着无起伏的语气:“娘娘,虽值四月,风里也有寒气,还请娘娘保重腹中皇子。”
她将脸侧向院外一棵高过墙的合欢树,闭上眼淡淡道:“搁那儿吧。”
待听见司药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她才睁开眼盯着那棵在四月春风下微微摇曳的合欢出神。
暖暖的阳光晒着身子,她渐渐有些困意,不觉中已昏昏沉沉的睡去。
梦中,她看见自己卑微的跪在一身帝装的男子面前,泪流满面的,竭尽全力的喊道:“郴奕,我没有骗你,我是阿珣!你信我啊,我真的是阿珣!”
那个被唤作郴奕的君王只是一脸嘲讽的看着她:“阿珣腹部有一刀痕,那是她为了救自己的妹妹阿臻受的伤。你有吗,阿臻?”郴奕居高临下的瞥了她一眼,满眼的厌恶。
只是那一眼,她好像觉着她为他一点一点塑造起来的世界瞬间崩塌,支零破碎。
郴奕见她愣愣的坐在地上,只是一甩袖子,冷笑着转身。临走撂给她一句话,满满的嘲弄:“你明明与你姐姐阿珣,有着丝毫不差的容貌,怎么就不及她万分之一呢?”
画面又一变,一位容貌与她相似的女子身穿月白色的孝服,一脸怒容的站在她的水云阁门前,却依然不动声色的缓缓道:“你害本宫与陛下此生不能有一个我们的孩子,罪可当诛。”女子顿了顿,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她,“只可惜已经有人替你顶了这罪名,但本宫总不能让你像个无事人一样继续逍遥下去吧?所以,这个代价,本宫已经替你想好怎么个还法了。”
她默然不语,或者说,只是不想再同眼前人争什么了。
“你顶替本宫的位置,为本宫替他生个孩子。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这座宫城吗?孩子一生下来,本宫就命人送你离开这皇城。可好?”
这时,一阵风卷席着荷香吹来,将门廊上她亲手做的铜铃摇响,发出清清脆脆的声音。她怔怔的看着铜铃,嘴角一扬。
“好。”
“阿珣?阿珣?”满含着关切,轻柔好听的男声将她唤醒。她睡眼惺忪的看了看那坐在身旁石椅上的男子,一时竟辨认不出他。
是郴奕吗?他何时用过如此温柔的语气对我说过话?她迷迷糊糊的想着。
“今日怎么有如此好兴致,竟然出来赏景?”男子眼含笑意的看着她,手中拿着先前司药递来的披风。
她定了定心神,待看清楚眼前人真是郴奕后,那笑意却刺得她眼睛疼。她下意识的便往旁边挪了挪,想要与他保持距离。
郴奕并没有注意到她这个微小的动作,也没介意她的沉默不答。
若是在很久很久的以前,她恨不得郴奕可以时时刻刻这样陪着她,如方才那样温柔地同她说话,甚至自己可以依偎在他怀里撒着娇,央求他留下来用膳。而如今,她恨不得郴奕永远也不要踏进这重熙宫,不要来关心她,不要来陪她用膳就寝,甚至不要来同她说话。
她那双墨绿色的双眸侧向院墙外,依旧盯着那棵合欢树。但她又想起那个荒唐的约定,怕郴奕起疑,顿了半晌,搭话道:“这个时季,想必南国正满城飞絮吧?”
郴奕正倒了一杯热茶,递与她暖手。撑着腮微微笑道:“想家了吗?等孩子出生,我们带着孩子去你故乡南国可好?”
她伸出去接茶杯的手突然抖了抖,热茶顷刻滚落在她的青色薄衫上,她却毫不知觉。
一旁的郴奕慌忙接过她手中的杯子,皱着眉抓住她的手道:“可是烫着了?”
她只是微微的摇摇头,轻轻的将手从他掌心中抽离,撇过头的那瞬间眼眶红了一圈。
“不用了,我只是想念柳絮纷飞的景色了。为何重熙宫周围没有柳树?”她竭力的想岔开话题。
她等了一会儿,见郴奕没有回应,转头看见他正默默地盯着自己,一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我记得……”郴奕疑惑的看着她,“你向来不喜柳絮的。初入宫,重熙宫周围的柳树正是飘絮之时,你因这柳絮浑身起疹,半月方消。后来,我才命人将这重熙宫周围的柳树悉数移走。”
听闻此话,她方才想起入宫那会儿,正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季节,那个被郴奕唤作阿珣的女子,一袭凤冠霞帔,三千帝宠,何等风光。
而她,一身素衣,格格不入,不知所措。
“近来有些疲倦,很多事不大记得了……你这么忙,还是先回去吧……我也乏了。”她吞吞吐吐的敷衍着,不待他回答,便自顾自的侧过身去,不再看他。
身后的人默了默,随后站起身道了句:“我晚上再来陪你。”
听着那人略微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心中却如一块大石落地,无比舒坦。手不自觉得滑上高高隆起的腹部,却微微颤抖着,心中泛起一阵一阵的苦楚。司药曾说,她从未像过宫中任何一位身怀帝嗣的妃子。她从没有在夜深人静时对腹中孩儿呢喃细语过,她从未拜托过文史官早早的替她孩儿拟出几个吉利好听的名字,她从未在闲暇时念些诗文或弹奏几曲给她孩儿听过,她甚至很少将手轻轻抚上腹部。
她就是这样,小心翼翼的,不想和腹中的孩子有任何的感情联系。她害怕,害怕真到那一天,她会狠不下心肠离开这个她日日夜夜都被噩梦缠绕的地方。
她与他本可以没有那么多恩怨的。
如果不是走错一步,他和她会是这般局面吗?她兀自摇了摇头,不重要了,他说过的,他爱的不是阿珣这个名字,爱的是现在这个能在他闲暇时陪他赋诗饮酒,在他纠葛前朝时为他出谋划策,在他忙前不顾后时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的容华皇贵妃。
她想到这儿,心口一抽。缓了缓后,她慢慢坐起,用手撑着躺椅站起,想要拿石桌上的茶杯喝口水,隆起的腹部让她没有注意到脚下有颗光滑的鹅卵石。只是刹那间,跌倒在地的她先是看到有鲜血从腿一直流到脚裸,再然后就是腹部如刀绞般疼得她眼泪直流。
重熙宫外,跪着两排稽首在地大气也不敢出的御医们。一位身着九凤朝天金丝绣的玄服男子,目光阴沉的背对着紧闭的宫门,表面看似镇定,却没有人看见那男子的右手拇指的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了食指的皮肉中。
宫门“吱呀”一声从内启开,一位满脸惊慌的老婆婆伸着满是鲜血的双手冲出门外,待看清那个逆着阳光背对着她的人后,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陛下!老奴无用!皇贵妃血流不止!怕是难产,老奴……老奴止不住啊……”
郴奕微微侧过头,眸中似有滔天怒火,面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这种事你来问孤?孤在太医署花费的银子都是给你们吃喝享乐用的吗?”
门外所有人都立刻匍匐在地磕头不止,以望平息圣颜。见到此处,郴奕却再掩不住怒气,对地上的那些人吼道:“还不去煎药止血?难不成要拿你们的命去换皇贵妃的命吗?”
听闻此话,地下的太医们立刻凑在一起商量用药,吩咐宫女太监们煎药,吵哄哄地乱成一团。
郴奕依旧背过身去,只是摆在身前的右手微微有些颤抖。
室内传来她痛楚不堪的喊叫声,而他的食指早已被指甲划开,却毫无知觉。
郴奕并不是第一次站在殿门外守着分娩的嫔妃,但他是第一次听到婴孩啼哭时竟是这样的激动。
就在殿内传出第一声啼哭时,竟有一只仙鹤施施然从远处飞来,傲然挺立在重熙宫的檐角上。
跪在地上的那些太医们也见此异象,全都识时务的恭贺道:“恭贺陛下!此乃吉兆啊!不论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日后必定不凡于世人!”
还未等郴奕扬起嘴角,殿门再一次被人从内慌张推开,一群宫女接生御医全都“扑通”跪在地上嚎哭道:“陛下!皇贵妃诞下了小皇子,可……可是皇贵妃失血过多,脉象微弱,气息,气息将绝!”
“什么?”郴奕只觉脑中“嗡”的一声,身子有些不稳,踉跄了一下被在旁的小太监扶住。他随即推开扶住自己的手,就要进那殿门内。只见旁边冲出来几个宫女跪在他脚下,阻止道:“陛下万万不可!殿内污秽!陛下勿要沾了血气!”
郴奕扫了一眼那些跪倒在地的宫女:“不妨,若是皇贵妃出什么事,血洗整个重熙宫孤也不在乎。”
他有些跌跌撞撞的从满是血腥味的外间走到内间,一步步的走到她的床前,他能看出她的呼吸已经变得很急促,气只出不进。
他从没这么胆怯过,只是觉得腿用不上力气。他直接半跪在她身边,紧紧地的握着她的手,说不清的情绪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哽咽:“阿珣……”
她似是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吃力的睁开眼,见到他一贯冷峻的脸庞此刻却少有的表现出悲伤的情绪。上一次看到他这个表情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十岁那年他的母亲去世的那个雷雨天。
真好,至少最后,他也算是为了我伤心了一回。她想到这个,竟然扯出一丝微笑。
她有好多问题本来早已不在乎了,只是在这最后一刻,她还是想问个清楚。
“郴奕……你告诉我,你爱的到底是什么时候的阿珣……是进宫前的还是进宫后的?”
面前的男子正努力的克制着即将喷涌的情绪,缓缓道:“从七岁那天你赶走欺负我的富家子弟们时,我就想着日后等父王接我回宫,我一定央求父亲允我娶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为妻。十岁回宫前我认识的的阿珣,是我这辈子最干净纯真的回忆。十七岁我迎娶的阿珣,更是一位德才兼备的好妻子,替我分忧为我解难。”他顿了顿,“十七岁后,我早已离不开我的阿珣。”
她听到前面时,以为自己在这场纠葛中至少没输的那么彻底。待她听完后面时,却只是不住的冷笑。她用尽所有的气力,将冰冷的手抚上那人脸颊,一字一顿的说道:“伯郎啊伯郎,你这一辈子,怕是你自己也搞不清爱的是谁吧……”
说完她虚脱一般,纤细玉手重重的摔落在床沿,她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郴奕见状,忙起身喊人抱来刚出生的小皇子给皇贵妃起个名。
她对着他的背影,只是喃喃一句,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无名无字,或许还能逍遥一辈子……”
郴奕突然看见窗前不知何时挂起的一串铜铃无端落地,一声清脆绝响。他猛然回过神来,奔向床前,却见她香魂一缕,幽幽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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