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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昏黄的月光,清冷地照着空空落落的76号大院。几乎所有的人都回家过年了,只留下寥寥几个当值的卫兵,依然荷枪实弹地坚守着岗位。
西北角不断传来的枪声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杂草丛生的荒地上,汪曼春正在练习打靶。
子弹上膛、瞄准、射击。。。
她毫不停顿地重复着这一系列的动作,一遍,又一遍。从右手换到左手,重复,再重复。
又打光一梭子弹,她撂下空枪。面前的长桌上,还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五把枪和一盒盒堆积成山的子弹。
仿佛并不尽兴,她索性双手持枪,左右齐发。竖立于墙下的一排排环靶被她依次打过,枪抢命中靶心,例不虚发。
明楼循声而至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面。
这是大年夜。外面的人在放花放炮,嬉戏笑闹;她却一个人在这里,月光如水,斯人独立。
明楼的心,伧然而动。
他看到的,不是她的一身戎装英姿飒爽,不是她的百发百中神枪无敌。他看到的,分明是他盟约轻负后的年年岁岁,无尽的等待,无边的寂寞。
他有上百种的冲动想去拥她入怀,他有千万句的话语要向她倾诉。然而,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无颜面对她。他甚至想立即转身离开,可是,终究是不放心她一人。噩耗传来的时候,他要与她一起承担。
闭了闭眼,深呼吸,他努力平复着情绪,开口唤她:“曼春。”
“师哥,你怎么来了?”她有些意外,放下枪向他走来。
他微笑:“来看看你。”
“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到。”他指着弹痕累累的靶心:“还不知道你枪法这么好呢!喜欢练?”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在日本时养成的习惯。”顿了顿,问他:“师哥,你怎么想起今天来看我?”
“今天是除夕嘛。我知道你的习惯,凡除夕夜都是不肯回家的。所以我让阿诚在乐圃阆茶楼定了座位,点了草头圈子红烧肉,浓油赤酱的,都是你爱吃的。他们跟我讲你还在工作,我就来请你了。”
汪曼春的心抖了抖。
除夕——她早已经没有感觉了。
他走后的第一个除夕,好心的老师朋友们不由分说拉她吃饭谈天,书社里的各种活动排满了整个正月。
他走后的第二个除夕,她在山清水秀的瑞金,重新寻回了人生的意义和目标。
他走后的第三个除夕,那真是她一生最黑暗难熬的日子。漂泊异乡的孤独,魔鬼地狱般的训练,明台一封接一封催她回家的信:大哥要回来了,大哥要见你。。。她想念他想念上海想得发疯,她以为自己一秒都再撑不下去。她只有把自己关进训练室拼命地练,拼命地练,练到累得倒在地上就睡过去,再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胡思乱想。。。
然后,是第四、第五、第六个除夕。。。
日子如水一般地流过。
今夜,是他走后的第八个除夕。
他回来了,一如往昔般微笑着站在她面前。而她的心,却早已枯死在这漫漫岁月无穷无尽的消磨中。
“曼春?”不见她回答,明楼不由又唤了一声。
“啊,谢谢师哥。”她回过神来,对他报之一笑:“那,那你先去办公室等我一下,我很快就来。”
“好。”明楼应着,转身往办公大楼走去。
汪曼春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却看不到他大衣袖口下的手在默默捏紧。方才她短暂的失神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沧桑萧瑟,刀一般地划过明楼的心。无论隔了多少年,无论她如何变化如何伪装,他依然能从她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中直视她的内心。而看懂了却不知如何去抚慰,这才是他心中最最沉痛的无奈。
汪曼春的办公室里整洁有序。明楼来回踱了一圈,拿起置于桌角的一帧军装照看了看。而后,他的目光被书桌中央的一个雕花小木匣子吸引。匣子没有上锁,明楼迟疑了几秒,还是忍不住伸手打开它,随即愣住——那里面,竟赫然放着两枚九七式手榴弹!
“师哥,对不起对不起,久等了吧。”汪曼春推门而入,连连道歉。
“曼春,你把这个东西放在这里干什么?”明楼神情严肃。
“这个。。。没什么。”她飞快地过来合上盖子,掩饰道:“以防万一而已。”
“不行!”明楼有些气恼地夺过匣子:“我给你放回弹药库去。”
“师哥,还给我。”汪曼春伸手想拿回去:“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着。”
“我说不行!”明楼突然愠怒,语声强硬。
汪曼春蓦地心软,酸酸涩涩说不出的感觉。因为,她分明从他深不见底的带怒眸中,看到了——怕。从小到大,她还从未在他眼里看到那样的,近乎恐惧的神情。
“好吧好吧,听你的。”她只好让步:“你去叫他们把东西归回弹药库。正好我想换身衣服。”她对他讨好地笑:“我不能穿成这个样子去吃年夜饭吧。”
明楼的神色缓和下来,继续先前的话说:“我是不怕等的。我就是怕去晚了,阿诚把给你点的好吃的全吃光了。”
“他敢!”汪曼春笑着把他推出去,仿佛刚刚的一幕全未发生过:“好了,你再等我一下,我很快的。辛苦了。。。”
明楼拿着匣子走到门口,忽又回头对她打趣道:“怎么?还怕我看啊?”
汪曼春一愣,随即娇羞嗔道:“别闹!”关上了门。
靠在门后,她闭上眼,伸手捂住了自己发烫的脸。
心底突然冒起一股无名火气。
这么多年,训练、锻炼、磨练。。。
层层的伪装,无休止的杀戮,染满血污的双手。。。
心,明明早就死了,葬了,成灰了。可他明楼偏偏就有本事,轻轻松松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令她脸红心动一如少女时。
明楼,明楼,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此时的明楼,正万分沉重地在她门外踱步。
歉意、内疚、怜惜、心疼、自责。。。多少种复杂情感齐齐涌上翻腾汹涌,几乎压迫得他无法呼吸。他甚至想立即下令中止刺杀行动。但,看了看表,箭已出鞘,来不及了。
熟悉的剧痛再次袭来,狂风暴雨般地侵蚀着他的神经。眼前似有无数金星乱舞混沌一片。他咬着牙,倚墙而立,摸出药片吞下去。默默承受,默默等待。
电话铃声乍起,惊破整幢楼的寂静。
明楼一震,站直身体,习惯性地看表——该来的,终于来了。
稍顷,房内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随即,是咬牙切齿的咒骂:
“混蛋!我要杀了你们!”
“曼春,你没事吧?曼春?”明楼的心都碎了,正要破门而入,屋里突然一阵噼啪枪响。
明楼本就在苦苦死撑,枪声震耳,眼前立刻昏黑一片,脑中嗡嗡作响。他紧咬着牙,挥手阻止了闻声跑来的人,强忍晕眩扶在门边,口中不断低喊:“曼春,你没事吧?”
门内没有回应,也不再有枪响。
待到眼前稍稍恢复清明,明楼一把推开门。汪曼春就背对着他瘫坐于地,拿枪的右手搭在椅子上,低头饮泣。
明楼疾步上前,蹲下身,先拿过她手里的枪,强忍内心万千挣扎痛苦,只柔声唤她:“曼春!曼春!”
汪曼春满脸是泪,目光空洞,喃喃自语:“他们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朝我开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没事了。”明楼一把抱紧她,千般心疼万般歉疚如鲠在喉说不出口。多少愧疚爱怜酸楚无奈纠结缠绕,如何去诉?又如何能诉?
他能做的,只有紧紧地、紧紧地,拥她在怀,用身体去温暖她。
曼春的泪,滴滴落下,凝成刺在心头的冰棱,痛彻心扉,万古不化。
(省去若干明长官与梁仲春在案发现场的段落。明楼要阿诚备车,一起送曼春去上海饭店。)
明楼快步走到餐厅门口,阿诚已经等在那里了。
“曼春在车里?”明楼急忙就要上车。
阿诚一脸愧色:“大哥,她已经去酒店了。”
“什么?”明楼直起腰来,蹙眉。
“她说她没事,自己拦了辆黄包车就走了。还说时间太晚了,叫我们回家去,不用陪她。”
“你就让她这么走了?你怎么做事的?”明楼震怒。
阿诚嗫嚅着解释:“她说走就走了,我拦也拦不住。街上这么多人也不好追。大哥,你知道她脾气的。”
“汪芙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今天还是大年夜,出了这样的事,你就让她一个女孩子孤孤单单地这么走了!”
明楼说到这里,突然间无法控制自己。心如刀割,痛入骨髓。他的手按在车顶上,身子却还是晃了几晃。阿诚手疾眼快扶住他,担心叫:“大哥!大哥你没事吧?”
明楼闭着眼撑过那一阵天昏地暗,摆了摆手。
阿诚又是心疼又是自责,道:“大哥,下雪了,这里冷。有什么话您上车说吧。”小心扶着他坐进车里。
明楼疲惫已极地靠在座上,伸手按压住太阳穴,一言不发。
“大哥,对不起,怪我做事不周到。您不要生气。”
明楼长叹,声音沉痛:“不是怪你,我是恨我自己。”
“大哥您别这样!汪芙蕖是罪有应得。而且,我知道,您也是万分迫不得已才同意杀他。只要他活着,就会不断地跟战争指导课联系,叫他们派人来取代您或者牵制您。”
明楼没有说话。
阿诚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继续安慰:“其实。。。我记得,那个时候,曼春姐一直不齿汪芙蕖的所作所为,他们相处得并不和睦。刚上大学,她就搬出了汪家,宁肯去挤学生宿舍。还有。。。”
他忽然停住,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明楼不由起了疑,抬头问:“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大姐反对你们的时候,她甚至准备联系报社发表声明,改用她母亲的姓,跟汪家断绝关系。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做,我们就。。。”
明楼的心又是狠狠一颤。静了静,他咬牙盯着阿诚,低沉的嗓音中透出压抑的怒气:“你那里,到底还藏了多少事情没有告诉我?”
“并不是我有意隐瞒。大哥,你当时都那样了,我哪里还想得起来说这些?”阿诚急忙辩解。
明楼沉默。
“所以我想,她后来又搬回汪家,跟汪芙蕖修复关系,应该只是为了任务。大哥,您不要太难过自责。”
明楼默默望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长街。洁白的雪如花瓣般飘飘洒下,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和烟花映亮了夜空,人来人往欢笑雀跃的喜气洋溢沸腾着这座不夜城。
他只简单说了一句:“开车回家吧。”
阿诚觉得意外:“大哥,不要先去上海饭店看看?”
“不用了。她应该已经想到,我和这件事的联系。就算她跟汪芙蕖并不亲近,无论如何,那也是一手养大了她的叔父。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应该就是我。”
明楼的声音,低沉疲倦。深黑眸底幽幽溢出入骨的无奈与悲哀。
这一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良知,无愧于国家,却独独愧对了,最爱的她。
桂姨的事劝说无果,阿诚道了晚安出去了。
明楼独自坐在房中,了无睡意。
合家团圆的幸福和热闹,并无法弥补心底的那块空落缺失。前尘往事如一帧帧鲜活的画卷般铺陈在眼前,深刻清晰宛如昨日。
他忽然控制不住地拨通了上海饭店的电话,接到她的房间。
夜已很深,但他知道,此晚于她,必是无眠。
在等待接听的嘟嘟声中,他满心都是惶然无措忐忑不安。
他完全不知该跟她说什么,可他就是冲动地想要听到她的声音。
“喂?”电话终于被拿起。那一端,汪曼春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还稳定。
“曼春,是我。”他低低道。
“我知道。”
明楼沉默。
他有本事能够对任何人情真意切地说出他们想要听的话。可独独对她,他满腹的情真意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她了然地先开了口,倒像是安慰他。
她的语气平和而肯定,并无一丝怨愤责难。
明楼心头宽慰的同时,更觉歉疚。
“曼春,对不起。”
压在心口许久的这一句,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不用。”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伸手抹去,简单说了四个字:“天日昭昭。”
明楼眼眶一热,几乎控制不住。国恨、家仇,从前、现在,只恨这一切为何都要曼春来承受。
“这两天,我可能走不开。”他闭了闭眼,语音艰涩:“过几天我去看你。你不要太难过了,注意休息。”
“知道了。”她顿了顿,声音柔和温婉一如从前:“真的不用担心我,好好跟家人过个年吧。”
“曼春。。。”他轻轻唤她,心潮澎湃,欲语还休。
“嗯?”
他再度沉默,她也不再言语。
电话两端的两个人,不说话却也不挂线,各持听筒于黑暗中默默独坐。
夜,那样的静,静到仿佛能够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心,如找到归宿,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黑暗无边,有你同行,甚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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