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科幻灵异 > 幽明录 > 第32章 醒木

??天未降雪,日初升起,正当天地浸没在灰色之中,列缺轻轻推开了古旧的屋门。

    屋内众人忽见两个陌生人神色凝重地杵在门外,不禁发出一阵不安的低声碎语。唯独烛台边一个光头男人镇定自若地面南而坐,手起醒木一拍,朗声道:“来者即是客,两位客官请进!”

    列缺正欲走入,被叶白抬手拦住:“且慢!你如此鲁莽地闯进去,怎么令我想起某次不愉快的械斗?”

    “这里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比起来,你我才是亡命之徒。你能带我到此地我感激不尽,但前路灰暗,别再跟着我了。”列缺漠然说着,瞥了眼那扇窗户,径自走到光头身边坐下。

    叶白转头便走,可没几步又一咬牙回头,终还是跟了进来。

    他拂袖坐到列缺身边,狐疑地问光头:“你是什么人?”

    光头面露不解:“我?就是一个说书人。”

    又问众人:“那你们呢?”

    怀抱婴孩的少妇见状咯咯大笑:“这位少爷可真糊涂呀!他是说书的,我们自然是来听书的呀!”

    一阵笑声在看客间漾开。

    叶白啪一下合起扇子,笑道:“说书?听书?我看你们都活得不耐烦了。城里住着个混世魔王,街上的阉宦眼线比路人还多,你们竟然还敢聚众集会?若是被一窝端了,恐怕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你们这么多条命还不是给阎王徒增麻烦?”

    光头也笑道:“东厂怎么会跑这儿来?一穷二白,又捞不到油水。今夜恰逢元宵一聚,各位父老乡亲来捧场,我这说书的当然得说到大家尽兴了!不知不觉天都亮了,不如请您二位点最后一出送客戏?”

    少妇即刻将一只瓷碗推到列缺和叶白面前,里头已装了半碗铜钱。

    “点哪一出好呢?我这儿还有《薛仁贵征西》,《乌鸦告状》,哎,这个好!……《花柳记》,《翻身记》,《五女兴唐传》……”

    “我要听的故事不在折子上,不在纸上,也不在词里。”列缺将袖中最后的十几枚铜钱都抖进碗里,指向布满蛛网的房梁,“我想听这间屋子的旧事。”

    光头忽停下翻折子的手,哑然看着列缺。

    屋中陷入诡异的静寂,只剩烛火摇曳的嘶声。一位白发老人缓缓低头抚须,似有所感。

    “你不会讲?”列缺问。

    “休得胡说!这天下就没有我讲不出来的故事!”光头忿然反驳,“可这并不是个好故事啊……”

    “不管是什么,我都洗耳恭听。”列缺道。终于得以窥探真相的激荡使他的内心如烈火般燃烧,而对真相的忧虑不安又令他面若寒霜。列缺不再“空”了,反被思绪所淹“满”。在旁人眼里,这张多了几分忧郁却不减冷峻的脸庞无疑更有魅力。

    光头熟知形形.色.色.的人,而这位气度非凡,绝不简单,便决定赶紧讲完拿钱闪人。

    “好!”

    醒木一声响。

    少妇纤细的手指在三弦上捻动,琴声嘈嘈切切不算讲究,如沙哑的低语缓慢流淌。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光头唱罢开场词,接着道:“说起关于这间屋子的旧事,在世的恐怕没几个人记得喽!嘉靖三年,圣上即位不久就搞起了大礼仪之争,和权倾天下的杨廷和大人斗得你死我活。那几年朝政紧绷、四海萧条,金陵百姓也怨声载道。也就在那一年,一对新婚夫妻搬进了这间屋子。”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叶白问。

    光头尴尬地摸摸脑壳,道:“唉,客官有所不知,那时我就住在东边路头的桥洞里,那地盘现在被小乞丐们占了去了。”

    看客们哄然大笑。

    “继续说旧事!这丈夫乃是个跑江湖的镖师,妻子在家纺织,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日子虽清贫,倒也美满。可俗语说,依山傍水房树间,行也安然,住也安然;一条耕牛半顷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这天,说变就变了!天一变,人可怎么活?那年冬天冷极了,先是冻死好多人,后来寒症爆发,家家门口挂白灯笼,丈夫也不幸染上病。各位看官都知道,寒症一旦染上,那是生死由天啊!城里的大夫们都死绝了,一介弱质女流能怎么办?妻子只好给丈夫喂酒止痛。”

    “酒能止疼呀?”一个小男孩问。

    “能啊。”光头说着,又摇头,“天命便是丈夫赢了寒症,却输给了酒瘾!自此他品性大变、喜怒无常、六亲不认,甚至对妻子拳打脚踢。那处地方,就是丈夫拿斧头追砍妻子时砍掉的!”

    他所指之处正是窗上缺角。

    看客们齐齐回望惊呼。尽管历经岁月流逝,刀劈斧凿的蛮横痕迹仍未褪去,依稀可猜当日之骇人。列缺微抬双眼,眉睫在颤抖。晨光透过那道缺口照到他脚边,也照亮了他惨白的脸色。

    “老天爷啊,难道他将结发妻子砍死了?!”一妇人高喊。

    光头摇头道:“非也。她没死,还在嘉靖五年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兄弟,哥哥唤做小光,弟弟唤做小亮。丈夫抱着新添的一双儿子幡然醒悟,决定戒掉酒瘾,终于一家人又过上了和平日子。只是……”光头渐渐流出悲切之意,“只是这对被寄予厚望的儿子终于没能引来光亮,却引来了灾祸。”

    “够了!”叶白陡然起身打断。

    “继续讲。”列缺道。

    “别讲了!这种俗气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

    列缺纹丝未动,硬生生将叶白拽回来。

    “真相就那么重要么?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过去的是非恩怨已经过去了,真相在我看来明明一文不值!”叶白甩开列缺的手。

    “你怎么想不关我的事。”列缺看向光头,“先生,请继续讲下去。”

    光头来回瞅着两人,不得不又一次在喧闹声中拍下醒木。

    “刚刚说到灾祸,那灾祸是什么呢?原来这兄弟俩虽一母同胞,却各有天命!哥哥小光聪明伶俐、乖巧懂事,但弟弟小亮三岁不能言,目不敢视生人,偏偏是个天生的愚痴儿!丈夫带着小亮遍访名医,掏空了家底可惜还是无药可医!多了这么个拖油瓶,好不容易过起来的日子又变得艰难了,妻子日夜纺织贴补家用,独自苦撑着艰难的年岁,生生从一个娇弱妇人熬成暮雪白头啊!”

    “真可怜……”小男孩又说。列缺分不清他说的是谁。

    “一晃六年后,嘉靖十一年,天行无常,数月无雨,麦浅叶枯,四海饥荒,各位看官还记得吧?那年惨啊,白鹭洲的树皮都被人啃光了。妻子也撑不下去了,为了给小光省一口饭,她就背着丈夫把小亮卖了。丈夫得知后岂肯罢休?夫妻俩大打出手,丈夫夺门而去,自此鲜少回家,听说又堕进酒坛子里去了。”

    再一声醒木。

    “家的凋败,那就像梅花凋谢,一瓣儿接着一瓣儿毫不留情地往尘土里掉,还带着些血气。最后,疯了的妻子拿织布梭子砸烂了丈夫的头。我记得是秋天,小光独自坐在血水之中,和父亲的尸体呆了一夜。那光景历历在目,所谓地狱大抵不过如此吧。”

    看客们已然听得浑身冰冷,一分神丢了手里的烟锅。

    “就这么结束了?那妻子呢?”

    “跑了,也有可能自杀了,谁在意呢?一个母亲被逼得卖掉亲生骨肉,如今想来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小亮呢?”

    “当时正值恶薄年份,多的是鬻妻为妓卖子为食的人,小亮的下落诸位大概可以想象。”

    “后来小光怎么样了?”

    “再没见过了。再后来,世间的事我也越来越看不懂了。”光头唏嘘摇头,伴着三弦唱起了结束词。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听醒木一声收,三弦琴终,故事结束。

    屋顶沉默的蜘蛛忙着织网。有人顾影自怜;有人枉流眼泪;有人梦进了隔世经年的故事里,以为看到了自己的曾经……

    列缺默然起身走至窗前,透过斑驳墙壁,再度回溯起那些偶尔出现在脑中却意义不明的片段。窗外还是蓬勃春日,屋中仍旧冷似寒冬,他好像又成了十多年前趴在窗口的孩童,无力地捏着右手虎口的青黑色胎记,努力像蜘蛛一样将所剩无几的记忆残骸编织起来,可是,失却的部分终归烟消云散了。

    “列缺?”叶白叫了他的名字。

    但现在他知道这个名字也并不属于自己。

    列缺沙哑道:“小光还活着,他被前来处理此案的百户收养了,就是我。”

    众人一时震住,面面相觑。

    烛火突然快速左右摇曳,没几下便彻底熄灭了,屋内笼罩在一片晦暗里。列缺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

    “啊——!”光头指着列缺,猝然惊慌大叫起来,“啊啊啊——!鬼啊!有鬼啊——!”他忙不迭将瓷碗塞进怀里,几乎撞开屋门扬长而去。其余人见状立时乱作一团,尖叫着推搡着往外跑。

    走吧,都走吧。列缺感受到撕裂般的痛苦。他明白的,这些人并不在乎他,他们的悲悯表情不过是未经受过灭顶痛苦之人的无聊感伤罢了。感同,谓之慈;感同且能身受,谓之悲,慈悲是圣人才能做到的事情。他不渴望得到慈悲,他渴望的仅仅是恻隐之心——从这里滚出去,然后把这片废墟安安静静地留给自己。

    列缺绕到倒塌一半的土墙之后。

    沉入水底时他记起的零碎片段里,其中一个就是看见自己蹲在这个角落守着一只热锅。

    列缺在那个角落蹲下,手抚过被烟熏得乌漆麻黑的墙面,泥土成块状纷纷落下,抬头,屋顶已塌陷得更严重了。虽然人去楼空,但是透过斑驳印记依然能看出这里是间小小的厨房,地上应砌了口锅。

    从此处看向屋门口,他不禁想起另一幅画面,一个瘦弱的男人带走了年幼的自己。

    如果六岁时的回忆是真的,为何那个男人不是列风?

    列缺恍然想通了一件事,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叶白,你的记性如何?”

    叶白没有离开,正躺在一块破竹席上,眯着纤长的眼睛注视着列缺的一举一动。

    “我的记性向来与众不同,越想忘的反而记得越清楚。怎么了?”

    “如果你在回忆里看见我,我是什么样子?”

    “一张臭脸。”叶白脱口而出。

    “那如果你在回忆里看见你自己,又是什么样子?”

    “那必须……”叶白张开嘴,竟迷惑地想了好一会儿,“……风流倜傥?”

    两人沉默下来。

    隐隐觉得不对劲,但这种似有若无的感觉又难以捕捉。这里似乎存在一个所有人都知晓、却极其容易被忽略的死角。

    叶白腾一下坐起身,恍然大悟:“难道你还记得小亮?”

    列缺点了点头,道:“回忆的主观视角里没有自己。我的眼睛看到了你,所以你会留在我的记忆里。但我不可能看到我自己,因此我记得的不是我,而是跟我一模一样的弟弟。可笑的是我一直以为那是关于我的回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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