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七八岁的消瘦的小伙子匆匆忙忙地走进玉家,进院门前,四下张望了一下,就像怕有人看见。爹见着,迎了上去。小伙子低着头,小声对他说了两句话,接着便马上往屋外走去。
“若不是大哥救过我一回,我也不会来送这个信。”他出门前,玉啄骨听到他这样对爹说。她目送着他提着柴刀走出院门,往山上走去。姐姐和她一起凑到了爹面前,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村里有人要来逮你。”爹看着她,脸色铁青,“竹儿,赶紧把啄骨藏到书室里去!”
“逮我?做什么?”玉啄骨怔怔地看着爹。话出了口,她这才发现自己问得很蠢。村里人当她是祸害,当她是妖怪,他们若要来逮她,还能有什么好事吗?
爹直直地盯着她,目光沉重如铁。“他们说要吊死你。”他说,方脸好似一块僵硬的石板。
玉竹听罢,脸色霎时惨白如雪。她牵起玉啄骨的手,回头就往里屋走。床的后面有一块不显眼的板子,她蹲下把它揭开,地面上便露出了一截通向黑暗里的粗糙木制楼梯。
楼梯口有盏油灯,玉竹将它点亮,用手护着火苗,小心地拾阶而下。下面是一个狭小的书室,简易的书架环墙而立,挤挤攘攘地堆满各种书、木牍、竹简。室内正中的书桌上放有笔墨纸砚,她将油灯置于桌上,回身拉起走在身后的妹妹,在书桌后垫了张毛皮的竹席上坐下。
“在这里待着,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来。”玉竹握着她的手嘱咐,桃花眼中波动着昏黄的火光,就像有泪珠要落下。玉啄骨感受到姐姐双手上的震颤,想要开口安慰,可话却哽在喉咙里,不知该怎样说出。
这毕竟是有关她自己生死的事情,脑海里,那天在银杏树下将她从壮男孩身上拉开的凶狠大汉的模样,再次浮现了起来。她呆呆地坐着,也不知姐姐何时抽回了手。出口处的板子合上前,她听见玉竹最后对她说了一句:“如果没事了,我会下来找你。”
书室是玉家的秘密,村里没有人知道。姐姐常拉她下来念书写字,尽管她不大乐意,但也还是会乖乖学习。爹偶尔也会下来读书,据姐姐说,在她小的时候,爹都会整晚整晚的在此教她识文断字,白天的活再累,也从未中断。
姐姐的字很好看,现在也依然常常练习,书架的某些地方,就挂上了她大笔书写的“浊骨”二字——那是她照着石洞里的石刻练的,她说那两个石刻很隽秀,所以就学上了。只可惜她被仙人救出来后,那块横石断了,现在石刻已没入水中,再难瞥全貌。
玉啄骨自己坐了一会儿,想想起身从书架上拿了本书出来。总是闲着,看看吧,哪怕没什么心情。可是才翻了两页,她就发现自己只能看个一知半解,于是感到甚是无趣。也许这本还不适合她罢。玉啄骨想着,合上书页放了回去,从旁随手又抽出了一本。
可是,这第二本却更糟,她发现自己连封面上的字都不认得。无奈,她叹了口气,也把它放回去了。她绕着书桌转一圈,最后决定还是练字好了。她趴回书桌,提笔蘸墨,开始在纸上练习书写自己的名字。这是她最常练的,因为她最喜欢这三个字——它们是姐姐给她取的名字。
“玉啄骨”,这名字源于她被救的地方——浊骨池。玉竹取巧,将中间的字替换了一下。据书上记载,浊骨池的池水乃是出自于不周山的仙灵水,可以驱散妖气,让恶灵消解,使其回归茫茫天地,本真纯净。不过,作为妖的终结之所,枯骨汇集之地,却也同样为人忌惮,让人防范。
人们习惯了将不好的东西丢进池里,认为那里是收纳厄运斩断污浊的地方。但污浊很多时候都不会一下子就被终结,传言说,正是由于池中集聚了大批的不洁之物,凶煞才会每几百年一轮回,从池中现世,为害人间。
凶煞是不是真的从浊骨池里现身,谁也没有真的见过,至少姐姐不信此种说法。她说,她看过书上写的,凶煞的轮回其实只是天地规律使然,是一种天灾。但不管怎样,从浊骨池里被救出来的她,还是让村民们起疑,尽管这很难说该去怪谁,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人舒坦。一座好好的仙池在民间却有着不好的名声,想来也真是一件矛盾的事情。
练过了两张纸,玉啄骨觉着有些乏味了。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发愣了片刻,想不到自己还可以再做些什么,于是起身往出口走去,坐在了楼梯上紧挨着板子的地方。远离火光,似有些阴冷,她双手抱膝,团了起来。
她开始想会是怎样的人要来逮她,她想起银杏树下的粗壮大汉,想起一地冻土的院子里大壮他娘手里扬起的菜刀。大壮为什么就死了呢?她还记得他倒在溪水里动不了的样子,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最后的最后,她都没能再瞧他一眼。她好希望其他人都是骗她的,他根本没死,只是被他娘藏了起来,好为了让他不要再见她。他娘爱怎么恨她都没关系,只要大壮没事就好。
可是,那天的出殡却是她亲眼看见的。她不敢靠近,躲在一棵树上,远远的、模模糊糊地瞧着。一口黑色的棺材扎着惨白的纸花,被抬出了大壮家的院门,送葬的队伍像沿着一条线爬动的蚂蚁,缓缓地向村外走去。翻飞的纸钱似风中的落叶,撒了一地,玉啄骨感觉冰冷冰冷的,就好像自己掉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冰窟窿里,再怎么挣扎,都也爬不出来。
外面似有些动静,远远的,模糊的,听不真切。她不知道到底怎样了,但姐姐嘱咐了她,她也只能心焦地蹲在这里等待。她将脸埋进双臂间,不知不觉,迷迷糊糊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头上板子喀拉一声响动,玉啄骨抬起头,见着了姐姐愁苦的脸。
书室里的油灯不知何时熄了,玉竹牵起她,拉她离开了那一片黑暗。堂屋里,正襟危坐着一位老者和一个中年人,玉啄骨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来这里做什么。但姐姐会将她引出来,可见他们至少不是要来吊死她的。
“这是村里的议事长老和村长的儿子。老村长病在床上,是热症,所以便代他来了。”玉竹小声地向她解释,接着轻轻地推她一把,说,“上前行个礼吧。”
玉啄骨按姐姐吩咐上前行礼,两个男人坐在桌边,直勾勾地盯着她,没什么表示。其中的白发老者拄了拄手里的拐杖,转回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爹。老人老态龙钟,就像一团枯木,站在他身旁的爹,仿佛年轻得就像个娃娃。
老人缓慢地说道:“就如刚才所言,我们已经拦下了那几个人。他们想擅自取人性命,这无论如何都不可取。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就不会许他们胡作非为。可是……”
老人说着,同时浑浊的双眼扫视着爹的脸庞,锐利而又冷酷。“……你也应该懂的,她是个不祥之身,就算不是妖怪,这村子也容不下她。”他的话语虽又轻又缓,但那一两句话,却让玉啄骨直感到有风刀子劈面。“她必须走,越快越好,离开这里,再也不许回来。”
原来他们是来赶我走的……玉啄骨身子抖了起来。“我不走!”她听到自己大声喊了起来。也许姐姐会劝她不该这样冲动地脱口而出,但她不要这样的结果,无论如何她不要离开她不想离开的家。
老人偏转头盯她,灰白的眼珠恍若死物。玉啄骨不知道他有多老了,但显然他的老迈没有让他虚弱,只是让他变得更加严苛。他抿紧嘴巴瞪她,那脸色仿佛在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玉啄骨不知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堂屋里只有寂静,门口漏进的风嘶嘶地叫,就仿佛催促的号角。她看向爹和姐姐,他们都低头不语,恍若石雕。
终于,姐姐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她打破了沉默,对老人说道:“长老,求求你不要赶啄骨走罢……村里的热症,其实是与她无关的。她为仙人所救,若是不祥之身,又怎会托我照管?仙人为天下负责,我想断不会做为一方带来危害之事。啄骨她,不过是个破了相的女儿家,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就求求您发发慈悲,让她留下来吧。”
玉竹说得情真意切,但她的话,显然没有引起老人的兴致。桌边的人好像当她没有开口一般,他们瞧着爹,等着他的表态。
“长老……”无奈,爹终于也开口了,“我……也不是不同意。村里的决定,自然有其道理。可是,啄骨她还是个孩子呀,又是个柔弱的女儿家。这样把她赶走,您说,天寒地冻的,这该让她上哪儿去呢?”
老人轻哼了一声:“确实,赶走一个孩子,也不算是什么光彩的事。可你也不要忘了,这村子里可是有人极恨她的,恨到只想让她马上就死。我们明面上怎样都可以拦得住他们,可却也没法保证他们不会找别的机会加害于她。让她走,对她、对村里都是件好事。这外面的世界大得很,看她的模样,也有十几岁了吧?十几岁的人,有手有脚的,到哪儿不能混口饭吃呢?就算是女儿家又怎样,女儿家也有女儿家的活计!城里的酒肆、客栈、食铺、药行、绣坊,哪家做买卖的不要收学徒小厮?当然能不能当得上,就得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听罢老人说的话,玉啄骨又忍不住了。她再次冲口而出:“我不当什么学徒小厮,我只想留在这里,留在大凉山,和姐姐一起,做个猎户!”
自然,她的话说与不说,对老人而言都没有区别。玉啄骨看得出来,他们决心已定,她若是自己不肯走,相信他们也会找人来绑着她走。难道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吗?她不想走,真的不想走啊!这世上只有姐姐,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大壮已经不在了,她不能再失去姐姐,失去这世上唯一会对她好的人……
“如果……如果我能证明自己不是不祥之身呢?”她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声。
也许人被逼急了,不管是谁脑子都会转得快一些吧……这句话似乎终于引起了桌边人的注意。老人转头看她,但沉默不语,村长的儿子瞪了瞪她,气汹汹地反问道:“你能吗?”
她无法回答,因为她不能。但现在不能,不表示以后不能……她可以去找,找能证明自己不是不祥之身的证据,那就是救过她的那位仙人!玉啄骨呼吸急促,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想到这点。不管怎样,法子终是有了。也许她不得不先离开,但她却有机会能再回来!
她攥紧拳头,上前一步,挺胸面对那位建议她去当学徒小厮的老人,不惧他锐利浑浊的目光,再次问道:“如果我能证明自己不是不祥之身,是不是就可以留下来?我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老人灰色的眼珠微微转动,打量着她。他慢悠悠地开口,带着一丝嘶哑的气息:“如果你能证明,你就可以留下。那些怨恨你的人,想必也能发觉自己错怪了你,不会再与你为敌。可是,你拿什么来证明呢?”
“我现在还无法证明,但我会去找。我会去找救过我的恩人,那位白衣仙人,所以你们不用赶,我自己就会走。恩人一定能够证明我绝非祸害,所以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希望长老不要忘记刚才所说的话,许我留下,让我和我爹、和我姐姐一起生活!”玉啄骨说着,心中燃起了希望。
老人拄了拄拐杖,嘴角往下拉了拉:“那就得看你那位仙人有多可靠了!你莫心存侥幸,觉得这是一两句话就可打发的事情!倘若你有充分的证据能证明你非妖祸,我也决不会食言。可是,只怕我们谁也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
不管他说什么,现在都动摇不了玉啄骨的信心了。她相信终有一天她会证明他们的偏见,就像姐姐一直相信着她那样。只有姐姐对她好,她信守着对仙人的承诺,从始至终,一直都温柔地待她。她是一个好人,天下最实在的好人。
离别就在第二天的清晨。爹和姐姐一路将她送到了山外的小镇,他们一起在镇上吃了顿饭,这才道别。爹给她连夜手绘了几张地图,拼起来看,连遥远的京城也包含在内。爹是个细心的人,虽然她从未见他笑过,对她也冷淡,但她知道他其实心肠也不坏。爹指给她看地图上的那些城市,告诉她在哪些地方更有可能遇到仙人。
“若寻得到活计,就定下来吧。女孩儿家东奔西走,总不是个事儿。在哪里活着,都没什么差别,只要不是太差,就别强求太多了。”临行前,爹最后劝说她道。
爹总是这样的论调,也许他只是太随遇而安。“爹,我会回来的,你不用担心。我不想和你们分开,尤其不想和姐姐分开。只要我找到了恩人,我就会回来。”她笃定地对他说。
玉啄骨哭着和姐姐拥抱,她舍不得走,真的好舍不得。玉竹的泪在脸上晶莹闪亮,她走出了好远好远,再回头看,都还能够清晰瞧见。冷风萧索,她重重地挥手,爹和姐姐的身影在身后慢慢变小,慢慢溶化。
冬日惨淡灰白的景色在眼前铺展,玉啄骨暗暗在心里发誓,她一定会回来的。终有一天,她要和姐姐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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