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啄骨走过村口已经落光了叶子的千年银杏，一对正在树下玩闹的小女孩见着了她，立马惊呼一声，掉头躲进了村里的窄巷。
村里的人都怕她，因为她的脸很吓人。其实不过是张面皮，她又不能吃了他们，就连村里的猫狗都会吃她喂的食，可他们还是怕她、躲她，不敢靠近。
姐姐说她刚被救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疤泛着血红，还更加狰狞。现在它们退缩成了淡淡的青灰，内里透着一点黄，看过去不过就像是脸上盖了层蛇皮，上面抹了层柴火灰——至少她是这么觉着的。玉啄骨并非没有好好瞧过自己水里的倒影，其实她右侧下方那半张脸还是完好的，那里的皮肤就像她的双手一样白皙柔滑。
姐姐说她在遇事前肯定长相可人，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不过她到底遇着了什么事，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她却对此毫无记忆。救她的仙人并没有说什么，事后也不知所踪。不过仙人救人，也不表示他就一定知道前因后果。
姐姐说她在被救前都不会说话，被领回家之后才慢慢找回了言语。那一段经历对于玉啄骨来说甚是模糊，不过她还是记得仙人的白衣，记得他环抱自己脱水而出时的情景。她也记得姐姐，记得她丢给自己的果子，还有她在洞外为她披上外衣时关怀的神情。
至少还有大壮不会怕她。除了家人，玉啄骨也就只有这么一个朋友了。大壮长得精瘦精瘦的，猴腮脸，和他的名字一点都不相符。他沉默寡言，喜欢爬树，村子里的那些孩子们，也不怎么喜欢他。
他是上山砍柴的时候遇着她的。她那时正攀在高高的梧桐树上，纵身从一根枝杈跳跃到另一根枝杈，然后又一跃，爬上一旁一棵老樟树高高的树顶。她身轻如燕，连一片黄叶都没抖落，大壮说他还没见过有人能比猴子身手还要好，所以便喊住她，让她教他爬树。
从那以后，他便和她约定时间，在半山腰的竹林里会合，然后一起上山练习。今天便是这样的日子，可是过了约定时间好久，他也一直没有露面。玉啄骨觉着奇怪，也有些担心，于是就来村里找他了。
大壮的家在村东头，是姐姐告诉她的，在此之前，她一次都没有来过。玉家是猎户，住在村外的半山腰上，倒是省却了她与村里人照面的烦恼。她知道村里人不喜欢看见她，所以平时也几乎不过来村子这边。
其实，她自己也没有多喜欢村里，不仅是村里人的态度，他们那乱糟糟挤在一起的破旧老屋，一下雨、一化雪就遍布水洼臭烘烘的泥泞小道，跟山里清新的大树、厚厚落叶覆盖的山间小径相比，根本就是猪窝。
入冬后，她听说村子里还流行起了一种什么热症，发病的人高烧不退，浑身发红疹子，口吐浓痰，身上还会溃烂发炎，疼痛不堪，最后在恶臭里痛苦地死去。她可不喜欢这种死法，被狼啃了感觉都比这强。听爹说，村里现在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还有好些人也都躺在床上。她可不想招惹上这样的病，若不是为了大壮，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她可不会想过来村子这边。
大壮的家是栋木板房，外面刷成白墙，猪圈是间土坯，散着牲畜的臊味。一个面色憔悴的老妇人正在院子里喂鸡，见她过来，深陷的双眼睁得像碗一样大。玉啄骨能看出她的惊恐，她假装对此不在意，走上前去，对她说道：“我来找大壮，他今天没上山。我想知道他好不好，有没有生病？”
老妇人盯着她，就好像她的脸吸住了她的视线一般。“大壮没事。”她仓促地说，“他在家照顾他哥。你来找他做什么？没事赶快走，别再来我家。”
话被堵在了嘴边，玉啄骨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本来还想见见大壮的，但看这老妇人脸色，怕是没有可能了。她站在院门外，不甘心地瞅了眼内里木屋黑洞洞的房门，撇撇嘴，怏怏地转身离开。她大概就是她娘吧，说真的，一点儿也不通人情。听她那话，似乎是他哥病了。只要大壮没事就好。
既然被人赶了，那也只好原路回家。玉啄骨重新走过村口的老银杏，这时一颗石子飞来，打中了她的后脑勺。“嗷——”她痛得叫唤一声，手摸上脑袋，一抹血迹印在指尖。“谁？！”她转头去看，只见一个身高体壮的男孩站在远处，身后围着一群丫头和小子。
壮男孩见她生气，呵呵笑了。“看吧，也没什么好怕的嘛！还不是一打就中，打中就来血！”他冲围在他身后的孩子们说道，手里拿着木制弹弓，神气活现。“妖怪怕是没用的，你得打！你打她，自然就会发现没什么好怕的！”
一个小男孩听了他的话，捡起脚下的一颗石子，朝她扔来，打中了她的胳膊。玉啄骨朝着那群孩子恶狠狠地瞪了回去，几个刚捡起石子的女孩被吓到了，又把石子丢回了地上。不过当头的壮男孩并没有惧她，他再次搭起弹弓，弹射石子打中了她的肩膀。这一下力道依旧刚猛，玉啄骨登时觉得肩膀生疼，一侧的手臂也软了下去。
她想要发作，但想起出门前姐姐曾嘱咐她不要惹事，于是压下怒火，揉揉肩膀，决定还是不要理他。过会儿就好了。她宽慰自己，转身离开。
“看呀！妖怪这不就被打跑了么！”壮男孩在她身后笑道，几个小子也在他身边蹦跳着发出了欢呼。“妖怪就是要这样对付！我爹说过，可恶的东西就得打，不然就要受她祸害！跟着我，我保你们不受欺负！”
说得好像她欺负了他们一样，真是恬不知耻。玉啄骨皱着眉停下了脚步，愤恨地转头喊道：“我才不是妖怪！你们这群笨蛋！”若她真是妖怪，早就把他们大卸八块了，哪还容得他们这般嘲笑！
“听听，妖怪还嘴硬嘞！”壮男孩再次搭起弹弓，笑着朝她走来，“看看她那样子，八成要哭鼻子啦！你们看我怎么把她打到尿裤子！我要降妖除魔，为民除害！”他边说边瞄准，石子朝她飞来，打中她的小腿，接着打中她的后背。玉啄骨咬牙站在原地，恨恨地盯着他慢慢走近，终于一个猛冲，将壮男孩撞倒在地。
“你敢顶我！”壮男孩倒地后嚷道，麻溜地起身，不服气地朝玉啄骨冲去，拽着她的衣服和她一起扑翻在了地上。他挥起拳头来要揍，玉啄骨于是赶紧用脚踹，挣脱男孩往一旁一滚，起身往银杏树跑去。不远处围观的男孩女孩倒抽凉气，往后退去。玉啄骨跳起来，勾上树枝翻身上树，躲过身后男孩的击打。她凌空跳跃，从树的另一侧枝杈上翻下，然后捡起了一根落在地上、不知道是谁丢的柴火棍。
有了武器，玉啄骨心里有了不少底气。她持棍站立，等着男孩靠近。他看看她手里的棍子，有些忌惮，但还是冲了上来。她开始用柴火棍打他，一下手，一下腿，打得他嗷嗷直叫，她心想，他简直笨得像头猪一样。男孩脸色发红，后退两步，弯身捡起了一块锐利的大石头，朝她直直砸来。她往一旁旋身，躲掉了。
她后怕地瞅眼落地的石头，感受到砰砰加速的心跳，怒气腾地就充溢了全身。她冲上去用棍子不停地打他，手、脚、胸、腹、背、肩、脸，只要能够得着的地方，她都打。每一下她都打中了，或轻或重。男孩毫无招架之力地格挡，不久，手上和脸上都红了，嘴角也流下了一丝血迹。
“我和你拼了！你这个臭妖怪！”壮男孩终于气急败坏地吼道。他孤注一掷地抬手抓住她的棍子，任凭她打中他的耳朵。下一秒，他便要钳她的手腕，玉啄骨手一松，扔下棍子赶紧避开。她没了武器，知道自己要吃亏，赶忙往后一跃，攀着树干又爬上了树。
“你个妖怪，又躲！有本事不要上树，下来受老子一棍，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祸害变的！”壮男孩在树下跺脚骂道，唾沫横飞。
“有本事你上树来啊！”玉啄骨也冲他大吼，“你才是妖怪呢！我为仙人所救，才不像你那般诬陷他人！”
“我诬陷？”壮男孩抬起棍子指着她，“你说我诬陷？！你自己也不看看你那张脸，你不是妖怪，那你是什么？！”
“我是人！”玉啄骨瞪圆眼睛，冲他喊道，“我和姐姐一样，是堂堂正正的人！”
“哼，谁知道救你的是不是仙人？就只有你姐姐见过那位仙人，别人都没见过！我看你姐姐肯定撒了谎！”男孩摸一把嘴巴，说道，“倒是我爹，在镇上可是听得真真的，醉酒的散仙人说以前在这山里降了一只妖。我看你就是那只妖的种！”
“你胡说！”玉啄骨怒吼，“我不准你说我姐姐！”
她再也不想顾及什么了，于是冲着他站的地方就跳了下去。男孩倒地，棍子乱挥，玉啄骨不管棍子打在身上生疼，只管骑在他身上抡拳。但不久，一双大手就扯住她的后领，将她拉开往后重重地一推。玉啄骨摔倒在地，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壮得像熊一样的男人正站在那里。
“闹够了吗？闹够了就给我滚！”男人咆哮着，两眼像铜锣一样瞪着她，“这里没你闹事的份，想在村里撒野，小心我拧断你脖子！”
玉啄骨身子一抖，哆嗦地往后挪了一寸，没敢吱声。这时，壮男孩开始向他告状，但男人却不理他。他晃着凶狠的大胡子，往地上啐了一口。“闭嘴！”他对男孩吼道，“给我回家去！看我怎么修理你！”
壮男孩气得一跺脚，转头跑了。他身后那群丫头和小子也像麻雀一样四散进了村里的窄巷。大汉转回头又瞪了她一眼，但却什么也没说，往村子里去了。玉啄骨挣扎着起身，这才发现浑身上下到处都疼。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上了山道。
走了好久，终于回到了家。一进院子，她就踉跄了一步，撞倒了凳子。玉竹赶紧一把扶住了她。“天呐！你这是怎么了？”她看着她手上脸上的伤，担心地问道。她将她扶进屋，然后打了盆水来。
“和人打架了吗？”玉竹用湿毛巾为她擦脸，柔声询问。
玉啄骨没精打采地点了点头。“我去村里看大壮，结果他们用石头打我，骂我是妖怪。”她说。
玉竹叹了口气，卷起她的衣袖和裤脚看了看，回身进屋拿来了家里自制的跌打损伤药膏。她为她涂药，接着轻轻按揉。“肯定你也招惹别人了，对不对？”她边做着，边劝道，“忍一忍，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知道，人言可畏，可爹也说过，风浪再大，也总有过去的时候。”
玉啄骨垂着头，吸了吸鼻子。“我开始忍了，可他们还是追着我打，还说你撒谎。”她小声说。
姐姐看了会她，倾身向前，将她抱入怀中。“好了，别想了。我知道你肯定也是气不过。不过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跑回家便是，别再跟他们犟，好吗？”她轻拍她的背，劝慰着，“不说了，今天爹从山上带了只雪兔回来，晚上我们可以炖点兔肉吃。你想不想吃兔肉？我把最好的那块留给你，好么？”
玉啄骨点点头，弯在姐姐胸口，轻轻地笑了。姐姐总是温暖的，就像火盆里的炭一样。要是这辈子都能和姐姐在一起该多好。不过，这大概也不是什么难事吧。只要一直在这大凉山就行，只要一直住在这漏风的木屋里就行。这肯定没什么难的，她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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